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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时代的新藏书家群体

来源:中华读书报 | 李世文  2020年08月11日07:07

一时代有一时代之藏书家。

在前辈藏家不断凋零、反复感慨无书可买的最近三十年间,一个新的藏书家群体已经长成。

他们之中不乏家资巨万者,多数却远离富贵之门,历十余年乃至三十余年的光阴,成为远迈同侪的爱书人,靠的是不凡的眼力、脚力和执着的精神,也离不开一定财力的支持与时代赐予的机遇。不少曾深藏功与名的藏书家,十几年来还不断著书立说,影响了大批古旧书爱好者,甚而丰富、推动了相关专业的学术研究。

这一次,他们,还有另外一些爱书的朋友,在北京藏书家谢其章约请之下,合力完成了一本书,这就是近期由中华书局出版的《书肆巡阅使》。此书与前几年出版的《买书记历:三十九位爱书人的集体回忆》(陈晓维编)一起,完成了一代藏书家的自我书写,也梳理出从传统书店一枝独秀(辅以书市、书摊)到网络书店、拍卖会各领风骚(辅以域外访书)的历史变迁的线索。

如果从收藏门类上把民国新文学与线装古籍比喻为两座山峰,那么长期执教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的陈子善先生,便是民国新文学收藏这座山峰的大头领。此书中收录的陈先生《我与新文学旧书三十年》一文,或已成为当代藏书史的经典文献,看似漫不经心的叙述里,那些二三十年前胡适、周作人、沈从文、巴金等名家签名本从零点六元到几百元不等的低廉价格,读来真有惊心动魄之感。这位七十年代末的高校青年教师,自当年赴京参加《鲁迅全集》注释定稿工作开始,锲而不舍地搜寻旧版新文学图书,以现代文学史料的搜集、整理、研究为己任,今日梅川书舍满坑满谷的藏书夺人目睛,良有以也。

谢其章则以民国杂志收藏甲于书林。十余年前谢先生《创刊号风景》、《搜书记》两书相继问世,一时引领风气,成为不少爱书人、搜书人的入门工具书。近几年,他对于沦陷区文学史料的探索,又得到不少读者与研究者的关注,这都是得益于他多年在民国杂志这一文学现场的丰富积累与深耕细作。《我的海淀镇淘书史》一文,记录了谢其章早年搜寻旧书刊的经历。这是谢其章个人的回忆,其实也是以他与赵龙江、柯卫东、赵国忠、胡桂林、韩智冬等为代表的北京藏书家的故事。这五位同样贡献了精彩的篇章,分享了他们的搜书之道。

这些北京藏书家多生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从旧肆冷摊与大小书市起步,在太太的“埋怨”与书店时冷时热的面孔中不断丰富收藏,不断得到人生历练。谢其章说得好:

我们在津津乐道地炫耀自己的藏书成果时,总是忘记“老婆”的宽容。十几年前北京广播电台采访我,我说了一句很经典的话:“她们虽然不支持你买书,但是她们包容你。你自己想想,你老婆天天往家买衣服,你受得了么?”柯卫东写道:“如今我有五六千册藏书,妻子总威胁说要趁我不在家时让收废品的都拉走,但她也只是说说而已。”感觉是一致的。

过去,北京的中国书店里偶尔还能见到一些老店员。这些老人大致有过跟随父辈在民国旧书肆或书摊从业的经历,文化水平也许不高,但懂得很多版本上的知识,也有满肚子的书林掌故,如赵国忠、胡桂林分别写到的灯市口旧书店的刘珣师傅、从虎坊桥大库调到海淀中国书店的徐元勋先生。这是一些辛德勇所说“重行规,尚义气”“颇深于书”的卖书人,在他们身上体现着撰述《书林琐记》的雷梦水那样的风范。赵、胡两位表达了对他们的感念:

进旧书店,即使不买书,找那些老店员聊一聊,实在也是一大乐事。他们会从书市的盛衰谈到旧书的聚散,由于经眼的书多,他们还会告诉你哪本书易见,哪本书更难寻,哪些书当年被查禁过。……比如郑振铎、阿英、唐弢是怎样逛旧书店的;梁实秋去台后,其藏书又是如何散失的;爱好藏书票的关祖章为何热衷于收藏铜镜等等,他们能一一向你道来。有些事若经他们的口说出,便极生动。(赵国忠《我与旧书店》)

他(徐元勋)是解放前在琉璃厂贩书的老人,在他身上依稀可以感觉到老一辈书林中人待人接物的品行。那几年,我把逛旧书店当作寻找生活乐趣的地方,以徐师傅的阅历,他应当一眼就看穿我既不是买主又是个棒槌,从没向我推荐过书,也从不催问我要什么,任凭我随意翻检,买与不买,他都很客气,让你不会有什么心理压力。他是懂得古旧书趣味的人,知道淘古旧书和买新书完全不一样,享受的就是寻寻觅觅的过程之乐。(胡桂林《夕阳犹照小窗明——海淀旧书肆忆往》)

他们的私人淘书史里,贯穿着横二条、虎坊桥大库、海淀古书一条街、六里桥中国书店、灯市口、玉泉路书摊、中关村体育场书摊、海王村、报国寺、潘家园等等名字以及“绿王八壳本”这样的诨名术语;而对于创办于八十年代中期的劳动人民文化宫书市(首都图书交易会)、北京古籍书店书市(中国书店书市、北京图书节古籍分场),韩智冬《那些年北京的书店书市》提供了不少细节与准确的时间节点,同样的场景也见于此前谢其章《海王村书肆之忆》、赵龙江《拾到的知堂遗物》(均收录于《买书记历》)等文中。经过二三十年的变迁,这些当代北京旧书业史上的地标或盛事,有的业已消失,有的改头换面,失去了原来古旧书交易的功能,迄今还能为人们津津乐道的,大概只余潘家园。然而潘家园早已不再是他们瞩目之地,当年谢其章斜挎背包,携手“小赵”(赵国忠)、“小柯”(柯卫东)逛潘家园的景象恐怕再难出现了。

这些是传统书店时代的记忆,无论是谢其章“也许是海淀镇的临去秋波,带点安抚的意味,我笑不出来,疑心跟此地诀别了”,还是柯卫东“我进出二十年的横二条书店,就这样跟你告别了吧”,说的都是与赵龙江“岁月易迁,欢情难再”一样的感慨。

网络兴起之前,存在大量买家捡漏的机会,上述谢其章等北京藏书家的淘书史,就是我辈眼中的捡漏史;旧书网店诞生、发展、壮大的历史,也是捡漏机会日益稀少而近于无的历史。

另外,地域的差异也非常显著。相对来说,由于京沪两地是近代以来的古旧书集散中心,北京藏家得天时地利之便,因而所获甚丰,而长期工作、生活在其他城市的一些作者,在买旧书之事上不免有些“后知后觉”。但是,他们中的佼佼者善于凭借各种后发优势“弯道超车”,比如胡洪侠、曹亚瑟这两位一南一北同样生于六十年代的资深媒体人。胡洪侠居深圳垂二十年,香港的二楼书店自然少不了大侠的踪影,又有机会远赴巴黎,去著名的莎士比亚书店朝圣,《“书游记”两章》中有非常诙谐生动的描写。曹亚瑟在行文开头就感叹“因为偏居中州一隅,所在城市不像北京、上海那样有丰厚的旧书积存,所以想靠逛旧书摊来搜集好书,几乎是一场春秋大梦”,于是成就了他寻寻觅觅的“网络淘书生涯”。

年轻些的70后、80后藏书家或爱书人,无疑是网店、拍场或域外访书的弄潮儿,不过逛书店的乐趣总还是不愿失去的。

这其中,谷曙光是唯一从事古典文学研究的专业学者,他的《艳遇与历险:冬季到台北来淘书》写的是2018年秋冬之事,也是脱稿于上半年的疫情之中而最后收入此书的文章。文中记述的台北书人书事,掩映如画,颇有可传以备掌故者。

除了港台,国人域外访书的第一现场,当是一衣带水的邻邦日本。生于五十年代之末,向不以藏家自居的止庵,继《藏周著日译本记》之后,又撰写了一篇《我买日印中文书》,勾绘出近代中日文化交流的若干线索。陈晓维的《日本访书散记》则记录于十余年前的msn时代,把一个中国访客穿梭于东京神保町的尴尬、疲累与兴奋描绘得如在眼前,而在十年之后的该文附记中,他写道:

十年来,赴日淘宝已成全民运动。神保町街市之间高举“回流”大旗的中国买家人头攒动,日本Yahoo、日本的拍卖会上也是南腔北调,国语缤纷,每天不知要诞生多少篇新鲜的访书散记。有财力雄厚者甚至直接和日本旧藏家建立联系,近年现身拍场的一些唐人写经、郭沫若致文求堂书简二百三十函等珍贵文物即得益于此种交流。我因为俗务缠身,一直无缘再次东渡,对去异国捡漏也早已死心。

东方不亮西方亮,在遥远的大洋彼岸,还有无数宝书等着陈晓维,也让留学加大伯克利分校的“大象”,这位今天的核工程专业教授、博导,写下一篇让我们大开眼界的《美国淘书杂忆》。不过,要想在波士顿古书展上捡漏,大概是一个概率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件。怀着犹如奔赴一场期待已久的摇滚演唱会的心情,出现在书展现场的陈晓维,折戟于一册标价225美元的《查令十字街84号》1970年初版本。书商摊开手说:“那是我买入的价格。”“对不起,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同样幽默的美国书商哈哈大笑:“你一定是个诗人,你的语言就像是诗人一样。”接下去是这篇《波士顿书展纪行》的结尾:

我点了点头,清了清嗓子答道,是的,先生。是您把我逼成了一个诗人。

除了身临其境,还有一个域外淘书之计,那就是如ebay这样的海外交易网站。所谓“不至异国,当得异书”,这是几年前艾俊川的名言,也是他一篇名文的题目。去年国家图书馆的古籍大展,曾经展出一份明刻插增甲本《水浒传》残叶,并注明收藏者“且居”,这正是2006年艾俊川在ebay的战利品。只是如今,在ebay捡漏也几乎不可能了。差可告慰的是,前几年,上海的励俊从国外订到一册旧书,不仅是稀罕之物,背后还牵涉很多名人八卦——此书翻译者许思园,是钱锺书的同乡,施蛰存大学时代的同舍同学,也是《围城》中被挖苦得最凶的哲学家褚慎明的原型……这一切都被励俊以娓娓动人的笔致钩稽出来,这就是收录于此书中的《卿本佳人——英译〈汪精卫诗词集〉的八卦》。同样以考订故实见长的是艾俊川的《北大五四“三人组”》。这是一个从九十年代的海王村书市说到一百年前的新文化运动的故事,在在说明且居之收藏不但有极高的质量,人称e老的且居主人还是一位讲故事的高手。

前面所述,多不及于线装古籍,这一领域门槛高,水又深,往往让爱书人望而却步。近年这一情况已经有所改观,可是最引人入胜的古书故事,还是得由执古籍收藏之牛耳的韦力来讲。于是,我们得以在《痛失之书》中见识一部宋版书穿越大洋在海峡两岸、中美之间曲折往复的流传之迹,我们的心情也随之起起伏伏,直到最后方才落定。

“夕阳将下,微飔吹衣,访得久觅方得之书,挟之而归,是人生一乐也!”这是一代文献大家郑振铎先生在《劫中得书记新序》中描述的淘书意境,此书的作者们对此应别有会心。与西谛于国难之中为民族保存文献不同的是,今天的买书、藏书、读书,是风雅之事,也是人间烟火,是近于油盐酱醋茶的日常;而“书籍存亡,同于云烟聚散”,不将私藏深锁密室,通过整理、考订、研究分享给学界与社会大众,那么我所敬佩的这些爱书人也当无愧于前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