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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范稳:在生活的现场书写

来源:人民政协报 | 范稳 口述 谢颖 采访整理  2020年08月08日07:21

全国政协委员、云南省作家协会主席范稳即将创作的反映脱贫攻坚的长篇小说《太阳转身》,近日被列入中国作家协会重点作品扶持项目。从“藏地三部曲”开始,走入生活的现场、民族文化底蕴深厚一直是范稳文学创作的鲜明特点。在脱贫攻坚题材创作中,他依然执着地行走。人民政协报记者专访范稳,讲述在时代生活中作家参与、见证、书写的感受。

在动笔之前,得“跑”到位,深入村寨,做全面的体验和采访。

今年两会结束后,6月到7月间,我又数次去到云南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之所以说“又”,缘于今年元旦刚过我已经在文山边境地区采访,之后因为疫情,采风活动受到影响。4月,我又去了普洱市澜沧拉祜族自治县,在那里采访了时代楷模、中国工程院院士朱有勇。他扎根当地帮助农民科学地种植马铃薯,让马铃薯等农作物产量大增,成为脱贫致富的敲门砖,显示出科技扶贫的巨大力量。

再次到文山,是为长篇小说创作做准备,这部作品是以脱贫攻坚为背景的。在动笔之前,得“跑”到位,深入村寨,做全面的体验和采访。为什么选择文山作为创作方向?这是对我自己的挑战,一方面因为这里地处中越边界,改革开放起步较晚,西畴、麻栗坡、马关、文山、广南、丘北等县(市)都是深度贫困县,在当下的脱贫攻坚战中很有特点。比如西畴县,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是云南石漠化程度最严重的地区之一。土地稀少单薄,由于地下溶洞,水也留不住,人们只能在石头缝里种点玉米,所以在当地土跟肉一样金贵。同时,石漠化严重使修路成了大难题,交通不便等因素无不加重了当地的贫困程度。一般来说,对于人类难以生存的地方多采取整体搬迁的方法来改善生活条件,可是西畴县的老百姓却觉得搬家不如搬石头,他们舍不得故土,充满干劲儿地跟贫困战斗,涌现了很多典型人物。我这次便与全国扶贫攻坚奋进奖获得者李华明一起看了他们的“最后一公里”进村路。他所在的西洒镇岩头村处在悬崖峭壁上,进出村子的路是巨石和陡坡,路险难走,嫁到村里的媳妇儿没两年就走了,村里小伙儿结婚都成了大难题。村里人想方设法把石头砸开修路,没有钱就自己出力,终于把“最后一公里”路修通,让自己的村寨与公路相连。有了路,养鸡养牛,种植经济作物,各种产业相继发展起来,村寨面貌和生活大为改观。又比如老山,我在山下的苗族寨子里采访了全国的民兵英雄熊光斌,他讲述了自己作为边境民兵,默默扎根在最前沿哨所守护国境线的故事,一守就是20多年。他们生活在祖国的边境线上,既要发展生产脱贫攻坚,同时也在保家卫国。这些守边关的人真的是拿自己的生命在奉献,还要带领全村人脱贫致富。那种发自内心的国家认同感和爱国精神、家国情怀确实令人动容。

另一方面,文山是壮族苗族自治州,文化丰富多彩、风格独特。民族文化是我创作的底色,这次我想深入展现壮族文化。只有深入了解、深入认知,才能更好地用文学的形象加以呈现。

如果你能真正扎下去,虚心地向少数民族学习,民族文化会无私地馈赠于你,反映在你的作品中。

作家有不同的类型,写作也有不同的方式,我是那种要到生活的现场中去的创作者。文艺工作者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对我而言,这一点不用号召,我自己自然就去了。没有生活现场,我没法写作,这在我多年的文学创作中是一以贯之的。

为了写“藏地三部曲”,我在藏区跑了有10年,其间还曾经在“三江并流”办公室挂职一年。藏区的生活和历史文化是无法凭空想象的,我与他们完全生活在不同的文化背景里,比如我们从小读的是《西游记》《水浒》《三国演义》,我们的崇拜对象是赵子龙、关羽,而一个藏族小孩从小感受到的是神山神湖、神灵的故事、村庄里的传说。在文化比较的视角下,藏文化的丰富灿烂、两种文化的差异,使我产生了浓烈的兴趣。那里的山川、河流、大地,如此壮观;那里的人们如此虔诚、淳朴,对信仰执着坚韧。作为作家,我试图通过行走和学习,把民族文化转化为文学的形象。跟在城里待着对比,行走藏地自然很辛苦,但我内心很快乐。行走不是走走看看,每到一个地方,教堂、寺庙,或是村庄,我都要住下来,把那里当成基地,与当地人生活在一起,用心观察、感受。虽然文化背景不一样,但是他们的文化我可以去学习和感悟,进而用他们的眼光看待身边的事物,用他们的眼光思考。比如雪山,看见雪山我们一般想到海拔、冰川,而藏族人首先想到的这是神山;雪山下的村庄出现一头熊,我们想到的是会不会攻击人,他们会说这是山神的孩子下来了。在他们的文化生态体系里,对万事万物充满了感情和性灵,这非常有趣。如果你能真正扎下去,虚心地向少数民族学习,民族文化会无私地馈赠于你,反映在你的作品中。

藏地书写之后,我开始了有关历史的研究和书写,《吾血吾土》《重庆之眼》是抗战系列的长篇小说中的两部作品。我认为,我们作家的责任就是用文学的真实来告诉人们历史的真相,只有呈现出真实感,你所描写的历史才会被人们相信。其实,对于大多数读者来说,了解很多域外的历史都是通过小说得到的,比如读巴尔扎克的作品,我们会了解到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时期的罪恶历史,狄更斯描绘了英国工业革命的图卷,托尔斯泰则展现了俄国18、19世纪时期的社会百态。我所写的抗战历史并不久远,历史题材小说最重要是以史为鉴,用历史来观照现实。我们民族经历这样一场伟大的抗战,有很多东西值得挖掘整理。我写《吾血吾土》时,采访了20多个抗战老兵,他们散落在不同的城市,这些八九十岁的老人家经历的风雨真是难以想象。长篇小说就是写人的命运,每个人物的命运都对我很有启发。所以历史小说创作仍要走进生活的现场,走进抗战老兵的生活,从他们嘴里讲出来的话非常生动鲜活,这种感觉是文字史料所无法提供的。

现在,我把目光投向了壮民族文化。对我个人来说,这就像重新选择了一门专业,需要投入地学习。壮文化过去我有所了解,但它的历史、文化的本质,它的生活形态,我了解的并不多。尤其是作为民族大家庭的一员,在当下生活中如何给时代增光添色。莎士比亚说过,生活中发生的事情,超过任何一个聪明脑袋瓜的想象。一个人固有的生活圈、微信朋友圈,就那几十、几百个人,比起大千世界,多么渺小。每个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地区都有丰富多彩、风格独特的文化,作家走进生活的现场,通过小说中生动的人物、命运、故事,让读者看到民族兄弟是如何生活、如何走过来的,展现他们全新的生活形态。

我们到各地采风也好,体验生活也好,要把自己当成一个参与者,同时也是见证者、书写者。

今年是脱贫攻坚决战决胜之年,作家们有责任深入生活,以自己的笔反映书写大时代,记录脱贫攻坚这样一个伟大的工程。我常跟我们的作家说:我们到各地采风也好,体验生活也好,要把自己当成一个参与者,同时也是见证者、书写者。作家与时代同步,这个时代在做这样伟大的事情,你能置身其外吗?在这些年的走访中,尤其是在今年,看到乡村面貌发生的巨大变化,真的让人感触良多。云南是边疆省份,过去下乡,最辛苦的就是路,去一个县或者一个村子,一走就是一天,现在从昆明到任何一个州市都很便捷;过去进村庄,道路泥泞不堪,没有越野车进不去,现在都是水泥路通到每一个村庄。我4月份去的拉祜族寨子里,几乎每家都有自己的车,轿车、越野车、摩托车以及拖拉机等,去地里干活,开着车就去了,跟城里人开车上班一样。村里的年轻人谈论汽车的牌子、性能,跟城里年轻人一样,不能不让人由衷为他们感到高兴。这种种变化,你亲眼看到了,能没有感受吗?

当前,对脱贫攻坚、对乡村题材的文学书写,是作家面临的重要课题。如何能够创作出优秀的乡村题材作品,我自己也在思考中。文学创作有其自身规律,需要拉开一定的距离,沉淀过滤。从我近年来现实题材创作的经验来看,接地气非常重要,一些城里的作家到乡村接不上地气,不能融入生活,浮在表面。此外,对于脱贫攻坚要用历史的眼光来思考,为什么贫困、怎么解决、贫困状态下人的生存模式、贫困所带来的人性的种种表现,从没有钱到有钱,人们生活状态又如何变化,是进一步奔小康还是有可能再次转贫等,这些因素要写清楚。

时代在进步,人民生活质量不断提高,边远地区的人们,他们通过自己的勤劳和努力,能够享受到时代发展带来的好处。近年来,云南省作协积极开展了一系列促进脱贫攻坚、精准扶贫题材创作的工作,组织策划2020年决胜脱贫攻坚、全面建成小康社会文学采风等活动。这次我在文山也给当地的文学爱好者做讲座,与他们交流。现在,云南25个民族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作家,不过距离每个民族都创作出自己的传世作品,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挖掘和培养少数民族作家意义重大,各民族文化需要各民族用他们自己的笔来书写讴歌。希望有越来越多优秀的民族文学作品,这样我们的民族文化才会百花齐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