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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父亲

来源:文汇报 | 孙小宁  2020年08月07日07:04

所有外在的仪式结束之后,才是漫长岁月里属于自己怀念的开始。

2020年疫情反复,上半年基本都在惶然与期盼中度过。居家多了就能精准地接听到老妈的电话。从来只拨打座机的她,尤其关心北京的疫情,散步时一听说些风吹草动,就电话我来求证。疫情紧时她心情也紧,并进一步推想:今年中间,你怕是回不来了。年初的春节回家,我是大年三十起程,初二即回返,等于做了一次惊悸的折返跑。我想她可能希望,年中间我再回家一趟。但眼见得疫情拖延反复太无常,渐渐也就不提这事了。但有些事虽然没提,我们都不会忘,那就是父亲忌日快到了。

父亲的忌日最好记:八月八日。五年前的这一天,立秋。早先,这日子出现在妈妈的话头里,是因为父亲住院,病情不见缓,天热难耐,妈妈就劝,磨一磨,磨过立秋,天一凉,人就好受了。自此这个节令,就在家人心头落了颗种子,即使最后将父亲接回家,我们也做如是想。因为,眼见得,在医院被各种病症折腾得奄奄一息的父亲,回家之后腹泻止了,神志也清明了,各方面都是好转的迹象。

这是八月,我还在他身边的时候。此前,父亲七月初入院时,我并没有回家,是当时尚在人世的姐姐不让回。“你什么都干不了。回来还得让人分心照顾。”这是她对我的判断。但也出于好意。每到家中这种时刻,她的体内常生出某种想要一肩扛的孤勇,全然不顾自己也是有病之身。她或也觉得,哥也请假了,加上家中保姆,三人轮替,再难的事儿总能搞定。但七月下旬,她再电话我,说到父亲,语气就有些慌,这让我预感很不好,自此,我想的是,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回家了。

月底前赶回来,奔到医院,见到了病床上的父亲。他脸颊凹陷,整个人都像被缚在病床那一团乱麻的治疗管线当中。饶是如此,见到我,虚散的眼神中仍闪出一丝光亮:咋把娃也折腾回来了。他开口就是歉意。这让我判断出,他还清醒。这种时候的他,是不麻烦人的。这多少也是他一直未送医院的原因。晚年,他整个人都陷入沉默,身体也在这无边虚空中一天天弱下去,但也可以理解成衰老的常态。直至咳嗽,昼夜不停地咳时,才觉出事态严重。但即使是这样入的院,他也一百个不情愿。医生例行查房,他一律三个字:好着呢。语气平静而淡漠,看不出心绪起伏。只有从那堆治疗管线中挪动身子时,他会眉头一皱,显出隐忍中的不耐。但此刻的肉身,已经完全不听他使唤,咳嗽伴着腹泻,一路摧枯拉朽。一次腹泻后,我帮他做清理,他突然开口说:让你大伯做。我能觉出他内心的难堪,但我没告诉他:他口中的我大伯,他的兄长,早几年就已离开人世了。

哥哥守夜,我和姐姐白天轮换。但深更半夜间,在家的我们也会被紧急召回,医生的话一次比一次直白:到最后时候,要不要进ICU?姐姐脱口而出要,我和哥哥,则想了又想……

捱到八月,是探望父亲的堂哥替我们拿了主意。长我们几岁,又经历过大伯之死,出于乡下的阅历与经验,他说得直截了当:这种时候,还是拉回家好。最主要,听听老人意见。

没想到父亲听后,欢喜得如获大赦一般。而当嫂子好不容易协调好一辆转运病人的车,我们才知道,更大的考验是在路上。

动身时其实已过了正午,但天气仍像个火爆浪子。滚烫的阳光透过车玻璃,直射进车中,父亲的脸上。要命的又是,司机座后有个围挡,前座的冷气根本无法传到后面。我们下意识伸出手掌,帮父亲遮挡太阳,但是自己却闷得快透不过气来。二十分钟车程不长,但每一分每一秒都可以折算成年,我们不敢想,要是父亲扛不过,可怎么办?

但是父亲愣是扛过。将身体挨上熟悉的床,瞬间,那个从前在家的父亲又回来了。依旧衰弱,却安稳踏实。“磨个儿,立秋了,就好了。”妈又把这句话说了一遍,他转世婴儿一般听着,还是医院那个侧卧的一边倒。

那个姿势并不让他舒服,反而是分分钟的受难。不能倒换是因为,一个肺病灶严重,换个方向就不能呼吸。而老一个姿势躺着,全身重量就压在同侧的大腿胯骨上。皮骨相磨,不是有淤青就是生褥疮……对于这些,久病成医的姐姐,自有她一套配方经验,但是上药,就必须大家一起将他的腿抬起,身体微侧,这时候,他马上就又呼吸困难……

——佛问沙门:人命在几间?对曰:数日间。佛言:子未知道。复问一沙门:人命在几间?对曰:饭食间。佛言:子未知道。复问一沙门:人命在几间?对曰:呼吸间。佛言:善哉,子知道矣。

《佛说四十二章经》这一处,我就是在此领会的。还好,我们买到了气垫床,给他铺在身下,到网上再寻,发现一些大小不一的护具,可以垫在腿以及脚腕各处,也赶紧下单。父亲对我们所做,均表默许。样子既淡漠,又坦然。

这或许是因为,那种我们平常所认为的人在垂危之际总要面对的激烈状态,他在医院中,已经经受过了。我甚至不确定,死神是否也抻拽着他,到了某个临界点。因为他迷迷糊糊曾说:都是大雾,白茫茫,看不清。胡话中也夹着清醒之言,我记下了三句:一、还把娃折腾回来。辛苦你了。(这是对我)二、要照顾好你妈。(这是嘱咐大家)三、宴客。我渐渐意识到,这已经是在交代后事。

在独自完成一轮与死亡的交战之后,回到家里的父亲,呈现的是交战后的缓息。这时的他,皮肤像蛇一般清凉。皮下的多余物似被荡涤一空,说是肉身,更像一棵中空的老树。

一棵这样的老树,也不一定说倒就倒吧?怀着这样的错觉,我决定返京。临行前,对他说,您好好养,过段时间我再回来。而没过三天,我就又返回,来参加他的葬礼。

立秋,远行。妈妈口中期待的日子,果真成为属于他的日子。人都有自己的生命刻度,活着时自认生日重要,身后被郑重对待的,却是死日——这是多数普通人的情形。老人更深谙这一点。为父亲忌日而回的某一天,我陪老妈散步,楼下的老人碰到我就问,一年回来几次呀?我说:春节肯定回,中间争取机会回。妈便补充说:现在她爸老了,周年也回。其中一个便说:是呀,人老了就有日子了。

所谓的周年,祭到第三年就是尾声。那一次启程去墓园之前,妈又一次叮嘱:你们去时穿孝衫,回来就脱了,这叫换服。脱了的孝服她再次收好,然后总结一句:你爸这事就算毕了。毕是完毕的省略,如同老是老死的简称一样。都知道,各方亲戚不再为着这个日子来了。

此后的父亲,便是一种日常,化在我和妈的电话聊天当中。

最近一次是今年端午。外甥带着刚订婚的准媳妇来看她,带了好多礼物。妈一一向我描述。有一盒巧克力,个数不多,但觉得好,她便分装成两小碟,一碟献给父亲,一碟献给她的大女,我姐。

父亲的离世,对于我这样出门在外的人来说,真是一次次礼俗的普及,比如这个“献”字。正式仪式里有“献饭”一说,不同身份有不同的讲究。这一点,有妈把关,不会让我糊里糊涂乱献。但在平常,我妈对此的态度,经常是既当真,又不当真。逢年过节,正吃着团圆饭,半道有人想起,还有人饿着呢。我妈就说:去,盛几个饺子、抓点瓜子花生给你爸放跟前。若我们把碟子碗装得太满,她又说:放一些就行了,这就是个意思……又比如清明、寒衣节(农历十月初一)烧纸钱,晚辈自都记得,但买来的纸钱票面越印越大,妈就说:这也哄人呀?咋花得完呢。你爸能写,实在不够了就在那边打工赚去。我们都笑,我那好脾气而又寡言的爸呀。妈再怎么对他,他也不会怪罪的。

记得的事终究记得,但一个人身后的遗物,还是一年年少下去。父亲的遗物更是。每年回家,都有一些交我判断去留。而我拣来拣去,于我有意义的仍不多,倒是一本他晚年写的回忆录,他参与编采的一本县志,以及随手记事的笔记本,我想留着。满打满算,也就一书包。背着它们离家,我心里在叹:这就是活了一辈子的父亲。

人只有走了,才知道什么叫身外之物。所幸父亲还有这些,能让我感受到与他的精神牵连。这可能是因为,我也是读书人之故。是被父亲熏陶培养出的读书写作的人。而仅就在心中认可这一点,我也经历了好长岁月。年轻时心气盛,总觉得后浪总比前浪强,到中年有了阅历,会知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遭际与梦想。父亲是在前面,为我开路的人。

说到写作,以前我老觉得他写东西有框框,工作上的框框,以及他那一代人的思维框框,没有细节,或者本能地回避。但在他身后,翻他随手所记,我突然觉得,很多生命中重要的东西,他其实都在记,只是从没想过,将这些写进公开的文章。更令我意外的是,他竟然有一份文字记录,如纪录片镜头一般,刻下奶奶在老家的最后十日:奶奶翻了个身;奶奶又喝了一口橘子汁;亲戚××来看望她了;她对谁又说了什么。中间还不忘对父亲说,别让我回来,娃路远(那时我在远方上大学)……巴掌大一个小本子,父亲来回跳跃地记、补记,我边读边顺,不禁潸然。

“你当这是享福呢,这是受罪。”“不要经管我,让我安安宁宁地走。”这确实很像奶奶平常说话的风格,可以想见,人到最后,虽然有亲人的悉心照顾,但那种再怎么也无法分担的艰难,还是让她对这些照顾有微微的抗拒。这让我想到,八月的父亲,看着我们兄妹三个,在他身边忙前忙后,他是不是也早都意识到,这一切的徒劳?但是,“人的一生中再也没有比临终时更庄严,你好生地守着他吧。”三船敏郎演的红胡子医生,这句话可是厉声对身边人说的。亲历没亲历过,对生命的理解不一样。深夜苦守父亲的哥哥,父亲百日后也离世的姐姐,肯定比我更懂这一点。

当妈妈说,你爸的事就算毕了,她同时也是在说:你姐的事也一样。但我们都知道,所有外在的仪式结束之后,才是漫长岁月里属于自己怀念的开始。

这可能也是我到现在才写八月的父亲的缘由。三年应尽的礼俗,两地间的往返,那像风一样散去的遗物,以及并不轻易触碰的笔记本,好像隔着岁月才能看清其中的意味。

还有那张年头日久早已失去弹性的旧床。硬而窄,中间还高低不平。每次回家,我都是在这张床上和妈夜谈中睡去。于我,每睡一夜都像爬一夜坡,妈却坚持说:我睡正合适,美着呢。

正是这张床,曾有一家人围聚的时刻。为了父亲,我们有过分工、协作,也有过争吵、埋怨。但这一切都过去了。生死离别立秋日,这日子属于父亲,也属于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