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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风》:黄咏梅的叙事“进化”

来源:《文学教育》 | 曹霞  2020年08月06日08:20

继《给猫留门》之后,黄咏梅的猫又在《跑风》里出现了。这一回,这只叫做雪儿的猫来自繁华的上海,由家长高茉莉带着,在大年初一回到了高家村,由此展开了一段猫与人、年节与闲暇、亲情与往昔的密实故事。

黄咏梅擅长写城市,尤其是城市里的卑微者和边缘人,《负一层》《骑楼》《少爷威威》《非典型爱情》等莫不在对城市生活进行冷静观察的同时,写出了主人公在荒寒无望的生活中对于诗意的执著寻觅。她的乡村书写也毫不逊色,量虽不多,却自带一份灵性饱满的准确与生动,比如《何似在人间》。我一直期待并相信,她的写作会是“进化式”的,她会在自觉建构的叙事美学的基础上,在一以贯之的对于人性与情感的温厚凝视和理解中,将随着时间而来的智慧、思考、理性纳入其中,写出中国当下那枝蔓纷繁、复杂多元的世相。

《跑风》让我看到了黄咏梅的“进化”,她对于小说艺术的考量愈益精妙。在叙事时间上,她设置了对于中国人、尤其是那些走出乡村的人们无法避开的时间点——春节;在叙事结构上,她用心爱的“猫事猫情”架构起了主人公高茉莉的双重生活——乡村的往昔与上海的现实;在叙事意象上,她将世俗化的打麻将“跑风”与雪儿挣脱束缚的“跑风”相并置,构成了人/猫、隐/显的意象呼应;在叙事语言上,她在保留早年那份细腻灵动和轻淡幽默的同时,又融入了更加结实、更有力度的描述和旁议。就这样,在短短万余字的篇幅里,她灵巧地、层叠地、又不失高妙之心地编结着手中器物,编入竹片、藤丝,也编入爱与怨、光与影,从而构建起了小说叙事的多重面相。

毫无疑问,黄咏梅要写的是一份人世的残酷。乡村少女高茉莉面临失学,父母更愿意把钱留给弟弟高富杰读书。这份残酷因其理所当然和理直气壮而更显其残酷性。她哭闹着绝食,躲进小土山以示抗议,是爷爷用善意的谎言保护了她,尔后不辞辛劳地上山采野灵芝、养蜜蜂,供养她直到大学毕业。高茉莉毕业后成为上海大公司的白领,工作稳定,工资不菲,却躲不开另一份残酷:36岁,单身,无房,无背景。她只好养一只又贵又漂亮的布偶猫缓解孤独。如果说乡村的残酷终能结束,那么都市的残酷则相伴一生,无论有无加薪、有无升职、有无伴侣。这是高茉莉的困境,也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困境。

与此同时,黄咏梅更要写出一份人世的暖意。高茉莉的都市生活虽然孤独而无所依傍,但她的乡村生活却洋溢着亲人的爱与温暖:老爹不露痕迹的保护,兄弟姐妹间絮叨的手足之情,老娘帮着她打麻将的护犊子劲儿。当然,更重要的那份温暖是:在雪儿受到“蝴蝶”光斑的吸引风驰电掣般消失于小土山后,高茉莉哭得死去活来,是哥哥、弟弟还有几个玩得好的老表,在风里雪里守了一整天,终于把雪儿带了回来。高茉莉又哭了,哥哥高富春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个栗子,“你这屌妹,给你找回来还哭。”话虽粗糙,却憨直地饱含着亲人之间无法割裂、也无法稀释的情意。

黄咏梅的小说中常有小心思、小得意。她知道人世多艰,世道多难,坎坷与崎岖是人生的常态。她在接纳这些事实性存在的同时,更愿意将冷眼旁观、静心思考的所得化作生活中的诗性慰藉。就像《多宝路的风》中那一把会笑的薏米,就像《白月光》中家道中落的徐惠玲在月光下晾晒的丝绸衣服,就像《跑风》中在不如意生活中铺展开来的亲情暖意。有时,她也不乏慧黠和调皮。在写到“高茉莉”的故事时,她多用“玛丽”这个名字,让人想起网上流传的那个段子,一到过年,城里的白领们就现了原形。不但玛丽变成了高茉莉,还有辛迪们,特蕾莎们,想必也都在她们各自的故乡回到了从前,回到了未曾被改变过的蒙昧的生命状态。

当下中国正处于一个巨大的断裂之中,人与自己的生命来路断裂了,人与自己的亲情血缘断裂了,人与自己的历史和记忆断裂了。目睹了那么多现实中的“断裂”和文本中的“断裂”之后,我们多么渴望能够重返中国人曾经最日常、最朴素、最本真的亲情伦理。《跑风》回应了我们的渴望,将这个断裂予以了尝试性的弥合。它以生动、巧妙、温暖的笔触为介质,以猫颜猫事为“桥梁”,在女主人公由乡而城、由城返乡的路线图里,诠释着中国人、中国家庭历久弥新的“情感伦理学”。爱与亲情缠绕着故事,人物的经验缠绕着过去与现在。黄咏梅所具有的叙事功力与潜而不发的情感流,则赋予了这个弥合断裂的实践以一份温婉,一份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