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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可心:写作营的老盘酱

来源:《长江文艺》 | 王可心  2020年08月03日08:39

感谢《长江文艺•好小说》的选载。

一直想写一篇跟乡愁有关的小说。想了两年。

组织故事,设定形象,动笔写就万余字后,又搁置了一年。

三年过去了。

其实,作为小说的筋骨,人物命运和情节框架已熟稔于心,如果换作其他构思,应该早就成稿甚至发表出来。惟独此篇迟迟不能如愿。小说写的是一个四岁离家的女孩,二十年后被父亲找回东北农村,两人在冰天雪地里演绎的亲情故事。除了亲情,我还想籍此表达一种乡愁。我一直以为写出血浓于水的情感,女孩对故乡的百结愁肠也自然就解不开理不清了。可是在实际写作中,当你走进人物的内心中去,才发现完全是一厢情愿。人物内心的发展并不遵从于你的摆布。如果只写一对父女之间的故事,我想我并不为难,可是在我试图触摸感受那个女孩内心“本应有”的乡愁时,却发现与父女情深相比,我期望的那种乡愁是牵强苍白的,我的故事好像不能够实现预期,我的人物并未与她的故乡建立那种难舍难分的不解之缘。

这时我才意识到乡愁是一种多么抽象的情愫,抽象到我用以往的写作方式或者说叙述技巧难以表达。余光中用邮票和坟墓寄托了他的绵绵情思,我用什么呢,很苦恼,将近三年我没有找到适合的视角。

继续写,还是不写?在经历了无数次的纠结折磨后,我还是决定“写吧”,这是一个非常世俗的念头,为了成品而创作。在键盘嗒嗒的敲击声里,是我无尽的遗憾。因为几年前我回过一次阔别三十年的故乡,进到镇子停留了只半日,从街的这头走到了那头,那一刻才明白了“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不能表述我却知道那就叫乡愁,那种情绪缭绕在我心里的每一个角落,许久挥不去,也赶不走。

去年八月,我接到省作协的通知,去参加中国吉林国际写作营。临行时,我带了笔记本电脑。重新捡起这个故事,写作变得从容和迅速,在酒店房间,在大堂,甚至在大巴上都丝毫没有耽误我为那一对父女编织人生。他们性格怪异、行为乖张,内心也有龌龊所在,放在现实生活中,肯定是不招待见的那一类,但是我从心底爱他们。

本来已经进入快速路的愉快写作,却在某一个下午的采风途中再次停滞下来。

作为一个四十几岁的吉林人,那是我第一次去吉林西部,她与多年前我在书本上看到的盐碱地大相径庭,让我震惊。震惊她的经济腾飞,还有腾飞后的反思与觉醒,也就是对环境的保护。写作营里的作家来自10个不同的国度,全球工业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物质财富,同时对环境造成了不可弥补的创伤,他们的国家也无一幸免。看到眼前的青山绿水,老外们很感慨地用翻译器表达着欣喜和艳羡。那是我第一次面对那么多国籍的文化人,我感觉自己很有面子,展示给他们的是一个重视未来和环境的吉林。我跟金发碧眼的那几位聊起了中国道家的天人合一。虽然东西方哲学对世界的认知方式迥异,但是对于自然的推崇却是一致的。在老外作家的惊叹中,我又一次想到了我的小说,描写当代中国农村,不去表达出写意出这份山水之美山水之情,无疑是个大错误。

我决定再次放下这篇小说。我不能将就,我要对我的人物和故事负责,对我的故乡情结负责。重又陷入之前的迷茫和困惑,我变得焦躁不安。

然而,幸运就像那几天的台风利奇马一样,呼啸而至。我替我的主人公,那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感谢那顿丰盛的鱼餐。

鱼餐是在查干湖边。我不记得吃了几种大大小小的湖鱼了,只记着一小碗农家酱。服务员把它端上来的时候,我着实愣了一瞬,那是我熟悉的味道,那是我们吉林老满人常做的一种叫做“盘酱”的东西。我八十岁的妈妈,至今每年的农历四月二十八都要郑重其事地指挥我们搬出她的酱坛子,不早一天也绝不迟一日。尽管她已经住进了不接地气的高层住宅,尽管超市有各种各样滋味接近甚至比它还美味的酱品,她还是在执著地践行着她妈妈传给她的手艺。

我对那碗酱赞不绝口,可是我发现同行的作家们无动于衷,特别是老外们,耸耸肩不以为然。我突然明白,这个熟悉的味道只属于我,因为从记事起,这份浓郁的酱香每年都会在端午节后在我们家蔓延飘荡,一直到落雪时,我妈妈把一坛子盘酱分放在大大小小的瓶子里封存。对于他们来说,那是一碗普通的餐食,对我来说是记忆。

我也理解了外国作家们为什么会在早餐的时候找沙拉酱,还有正餐时,软炸里脊或者炸小鱼的佐料番茄酱为何会迅速见底。到了异国,品尝陌生的美味是难得的人生体验,可是每一个游子在被新鲜惊艳过后,还是喜欢咀嚼家的味道。一位很帅气的欧洲小伙子说,越是离家越是想起家乡,想创作跟家有关的东西。一个年轻人尚且如此,何况我们这些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呢?

一瞬间,我找到了表达乡愁的切入点,我要把这股浓郁的酱香之气植入进我的小说,植入进我的主人公内心深处,植入进他们的绵绵父女情里。

站在查干湖畔,我别有感受,如果说味道打着地域的标签,山水又何尝不是呢?查干湖,松花湖,镜泊湖,都是东北的重要湖泊,都是水面壮阔的存在,可惟独松花湖,因地处吉林市,我才对它倍感亲切。一位来自阿尔卑斯山脚下的作家说,吉林的山很美,让他流连不已,但是他最惦记的永远是他家乡的Alps。

我的主公人内心的山水也一定是只属于她自己的。我要为她写一座山写一条河,让它们像酱香一样缠绕在她的记忆里。

我为笔下那个女孩儿找到了永远的精神依托,纵使流浪四方她也不会成为孤魂野鬼,我自己浮躁了三年的心也终于落地踏实。

无疑,在去年那个写作营里,我成了幸运的一个。

再次感谢原刊《上海文学》对小说提出的宝贵的修改意见,感谢《长江文艺• 好小说》的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