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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玉帛者万国:《山海经》民族志发凡

来源:《民族文学研究》 | 刘宗迪  2020年07月30日08:44

摘要:民族志是关于世界上“非我族类”的记述,中国的民族志编纂传统源远流长,从《周官》的职方氏,到《史记》的《朝鲜列传》《大宛列传》《西南夷列传》以及历代正史中的四裔志、职方志,民族志编纂一直是中国古代王朝历史编纂学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而民族志知识的生产和再生产则是中国历代王朝制度的重要一环。中国古代四裔志书写,既包含了大量基于实地见闻和调查的真实的民族知识,也包含了大量基于自我中心主义的异族想象和传闻逸说,《大荒经》则是此种民族志编纂传统的最初源头和思想原型。《大荒经》版图成书于商代,其中记述了八十多个方国,既有真实的方国,也有想象的捏造,书中对这些方国一一记其方位、国名,兼记其族姓、世系、图腾、食物、人物形象以及风土传说,记述尽管简单,但已具备后世四裔志的雏形,是流传至今的最古老的民族志文献,既可据其考古代历史和民族,又可据以了解古人的异族想象和认知。

关键词:《山海经》;《大荒经》;民族志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人类生天地间,因风土之异,血缘之别,从一开始就分为不同的族群,每个族群都有自己与众不同、赖以自立的个性,因此,每个族群都天生会对其他族群充满了好奇,民族志就源于这种好奇。民族志是关于异民族人种、地理、制度、风俗、物产的记述。西方学者将民族志书写追溯到希罗多德的《历史》,中国的民族志书写传统较之西方的更为源远流长,历代史书、典志、游记、笔记中留下了大量关于域内和海外民族的记述,历代王朝都有专门主持收集、编纂此类民族志知识的官府部门,《周礼·夏官·职方氏》云:“职方氏掌天下之图,以掌天下之地。辨其邦国、都鄙、四夷、八蛮、七闽、九貉、五戎、六狄之人民,与其财用、九谷、六畜之数要,周知其利害。”历代正史中的四裔志、职方志就是此类知识的结晶,民族志知识的生产、编纂和传播是中国古代王朝政治制度的重要一环。民族志作为关于“他者”知识的本性,注定了在这些记述中,记实与虚构、见闻与想象、好奇与恐惧、知识与神话、真相与误解不可避免地相互交织、相互羼杂,这种虚实羼杂的民族志文献,与其说是关于异民族的真实镜像,不如说是我民族自我中心主义的心灵镜像,中国古代民族志在为后世保留了大量古代民族的真实史料的同时,作为古代华夏关于异域和他者的想象,也是后人认识古代华夏心灵世界的重要文本。

中国古代民族志编纂传统最早可以追溯到《山海经》。《山海经》包括《山经》和《海经》两部分:《山经》分东、南、西、北、中五方,依次记述了四百多座山和二百余条河流的位置以及动物、植物等,兼及神灵物怪、风土传说,是一部典型的山川地理博物志;《海经》又包括《海外经》和《大荒经》两部分,两部分大同小异,其内容除山、川、海、泽等自然景观和帝王墓葬、神灵丘墟、四方物怪等宗教场景,着重记述了海外四方数十个方国,每一方国皆记其名称,或兼记其人物形态、风物、族姓、世系、传说等内容,虽往往片言只语,但已具备四裔志、职方志的特征,可视为最早的民族志文献。

古人轻信古书,以《山海经》所载海外方国皆为世间所实有,刘歆《上山海经表》称禹平水土,别九州,“逮人迹之所希至,及舟舆之所罕到。内别五方之山,外分八方之海,纪其珍宝奇物,异方之所生,水土草木禽兽昆虫麟凤之所止,祯祥之所隐,及四海之外,绝域之国,殊类之人。……著《山海经》,皆圣贤之遗事,古文之著明者也,其事质明有信。”认为《山海经》所记绝域之国、殊类之人,皆为大禹治水时亲自经见,真实可靠。现代人对古书不复轻信,有鉴于《山海经》关于方国族类的记述多涉怪异,诸如羽民国身生羽、灌头国有翼鸟喙、贯胸国胸有窍、三身国一首而三身、一臂国一臂一目一鼻孔、奇肱国一臂三目之类,荒诞不经,匪夷所思,形同痴人说梦,显系凭空杜撰,故现代学者大都以《山海经》所记方国,尽皆想象杜撰。实际上,古人相信《山海经》其书为大禹所作而信其中所在方国人物为实有,固然非是,今人因见《山海经》其书多涉荒怪而认为其中地理、方国记载全属杜撰,亦属武断,试问,在书写并非易事的上古时期,古人出于何种莫名其妙的动机,居然会想到全凭捏造杜撰这样一本书?

今人觉得《山海经》尤其是《海经》其书荒诞、混乱因而对此书的真实性一笔抹杀,实因不了解此书的成书过程。《海外经》《大荒经》内容之所以荒诞不经,行文亦杂乱无章,是因为此书的成书非如一般古书,一般古书是抽绎文思、斟词酌句而撰成的文章,因此自成一体,文理一以贯之,读者览其文即知其义,而《海外经》《大荒经》则是依托之作,我们看到的《海外经》《大荒经》文本,分别是对一幅画面内容的记述,文本是“看图说话”,因为画面景观丰富多彩,故述图之文自然显得驳杂多端,因为述图者徒见画中图像,而不明其义,画虎不成反类犬,故述图之文显得迂怪荒诞,令人难以索解。

《大荒经》所依托的是一幅古老的图画,其中关于四方风、四方神以及王亥的记载,不仅可与其他先秦古书的记载相印证,而且还见于殷虚卜辞,足证这幅图画之古老。《大荒经》一共记载了约一百四十座山、二十余条河、八十余个方国以及海、泽、林、泉等众多自然地理要素和天文星象、神灵帝王、神话故事、奇鸟异兽等自然、人文内容,这些大都是图画中所绘,可见这确是一幅体大思精、内容丰富的“版图”。这幅版图具有地图的性质,但它显然又不是纯粹的地图,而是一幅将天文星象、历法岁时、山海川泽、方国族姓、祭祀兆域、神话传说、风土博物等等内容囊括于一图的“宇宙图志”或“大荒世界图”,体现了先民心目中和视野中天地相映、人神未分、万物纷然杂陈的原始世界观,其文化意蕴极为丰富。《大荒经》的作者(述图者)尽管已经不能全晓图画的含义,但他对图画的叙述却十分认真详实,尽管不能得其义理,却能存其形色,根据其叙述犹能窥见图画的真相,对于我们了解和研究上古历史民族史,其史料价值不可低估。

《大荒经》记数十个方国,是传世古书中保存上古方国族群史料最为丰富而系统者,而且此书的成书极为古老,堪称流传至今的最古老的民族志文献。正因为此书甚为古老,因此在我们将此书视为民族志编纂传统的鼻祖之同时,也应该认识到,不能用现代人类学民族志的标准和眼光去衡量此书,不过,《大荒经》民族志尽管不能与现代民族志同日而语,但它与任何时代的民族志、包括现代“科学民族志”一样,都是一方面保存了上古民族的珍贵信息,另一方面也体现了古人看待、认识和想象异族的方式或偏见,而后一方面恰恰是现代反思人类学中饶有兴味的话题。关于《大荒经》所载方国的历史真实性问题及其民族史研究,牵扯上古历史、地理和文献,头绪众多,非本文所能详论,本文主要从民族志编纂学的角度,对《大荒经》方国记述略作分析,以见其在中国古代民族志编纂传统中的“原型”意义。

一、《大荒经》中的“方国”

《大荒经》中记述了众多的方国,这些记述,或仅记国名,或国名外,还记述其族姓、世系、人物形象,及其所食之物、所使之鸟兽等等,内容参差多端,却往往言而不详,令人费解。这些关于方国的记载参差多变,体例不一,暗示其性质和来历各有不同,需要具体分析、区别对待。

《大荒经》五篇共记述了86个方国,其中,《大荒东经》19国,《大荒南经》15国,《大荒西经》15国,《大荒北经》18国,《海内经》19国。综观其关于方国的记述,除皆言明方国之方位和方国之名称外,还包括如下几方面内容:

方国之族姓,如“胡不与之国,烈姓”“大人之国,釐姓”“北齐之国,姜姓”云云。

方国之世系,如“叔歜国,颛顼之子”“儋耳之国,任姓,禺号子”“黄帝生苗龙,苗龙生融吾,融吾生弄明,弄明生白犬”“颛顼生驩头,驩头生苗民,苗民釐姓”云云。

方国之食物,如《大荒北经》谓胡不与之国“黍食”、大人之国“黍食”、叔歜国“黍食”,皆以黍为食,又云犬戎“肉食”、苗民“食肉”,则皆以肉为食。

方国所使之鸟兽,如蒍国“使四鸟、虎、豹、熊、罴”、中容之国“使四鸟、豹、虎、熊、罴”、司幽之国“使四鸟”、北齐之国“使虎、豹、熊、罴”,有此种记载者共十二国。

方国人物之形貌及故事,如《大荒东经》谓大人之国“有大人之市,名曰大人之堂。有一大人踆其上,张其两耳。”《大荒南经》谓驩头之国“有人焉,鸟喙,有翼,方捕鱼于海。”《大荒西经》谓寿麻之国“寿麻正立无景,疾呼无向。爰有大暑,不可以往”之类。

兹将《大荒经》各篇所记方国按其国名、族姓、食物、使四鸟、世系五项,列表如下:

表一:《大荒经》列国一览表

《大荒东经》

《大荒南经》

《大荒西经》

《大荒北经》

《海内经》

(说明:1.标有*的国名皆重见于《海外经》,属想象之国;2.标有★者虽不见于《海外经》,但亦属想象之国;3.标有※者,则当为后来所补,非《大荒经》原本所有。说详下文。)

二、想象之国与实有之国

(一)《大荒经》中的“想象之国”

《大荒经》所载方国中,有一些也见于《海外经》,两经重见之国有:

《大荒东经》:大人之国、君子之国、青丘之国、黑齿之国、玄股之国、困民国(劳民国)。《大荒南经》:三身之国、羽民之国、不死之国、臷民之国、蜮民之国(反舌国)、焦侥之国(周饶国)、张弘之国(长臂国)、驩头之国。《大荒西经》:白民之国、长胫之国(长股之国)、有沃之国(诸夭之野)、女子之国、丈夫之国、轩辕之国、一臂民。《大荒北经》:肃慎氏之国、大人之国(大人之市)、毛民之国、儋耳之国(聂耳之国)、无肠之国、深目民之国,一目之人、继无民(无𦜹之国)、牛黎之国(柔利国)。

《海外经》四方经共记载40方国,重见于《大荒经》者有30国,而且相应方国在《海外经》和《大荒经》中所处方位和顺序也高度一致,即见于《海外东经》的方国也见于《大荒东经》,见于《海外南经》的方国也见于《大荒南经》,西、北二经亦然,可见两者必系同一渊源。

笔者在《失落的天书:<山海经>与古代华夏世界观》一书中说明,《海外经》与《大荒经》同为述图之文,《海外经》四方神东方句芒、南方祝融、西方蓐收、北方禺彊即为《礼记·月令》中的四时之神,表明其所述之图原为图绘岁时仪式场景的时间图画。至于《海外经》所载数十方国,绝大多数并非真正之国度,而是述图者误解图画中岁时仪式场景的产物,《大荒经》中这些与《海外经》重见之方国,自然也是同一渊源,即源于对图画中岁时仪式场景的误解。这一点,由这些“国”的得名即可见一斑,大人、君子、黑齿、玄股、三身、羽民、儋耳、一目之类名称,一看就不是真正的国家或族类之名,而是取义于人物的样貌或姿态,这些所谓国名,无非是依据画中人物的形象或动作而“强为之名”,如大人国得名于画中人物身形“为人大”,身形高大;君子国得名于画中人物“衣冠带剑”,一副君子打扮;黑齿国得名于其“为人黑齿”,生一口黑牙;玄股国得名于画中人物大腿为黑色……。这三十个《大荒经》《海外经》重见方国之名,除“肃慎氏之国”属于专名外,其他皆非专名。尤其是《大荒经》“困民国”,在《海外经》作“劳民国”,《大荒经》“张弘之国”,在《海外经》作“长臂国”,《大荒经》“长胫之国”,在《海外经》作“长股之国”或“长脚”,《大荒经》“儋耳之国”,在《海外北经》作“聂耳之国”,《大荒经》“蜮民之国”,在《海外经》作“反舌国”,“困”与“劳”“弘”与“臂”“胫”与“股”或“脚”,义相近而声相远,更说明它们本非专名,而只是对相同画面形象望文生义的命名。至于“蜮民”与“反舌”,“蜮”为蛙之异名,“反舌”则因蛙的舌本在前而舌尖在后而的得名,二名的声音毫不相干而所指为同物,更足以表明其非专名,而是述图者根据画面图像而拟名。明乎此,则这些重见于《海外经》和《大荒经》之方国,虽名为“国”,却不能以真正的国家视之。

《大荒经》诸方国中,除以上重见《海外经》者外,还有几个“方国”,即司幽之国、丈夫之国、女子之国、女和月母之国、卵民之国、羲和之国、寿麻之国、司彘之国,其国名亦非专名,而是对图画中特定形象或场景的命名,故亦不当以真正的方国视之。

1.司幽之国。《大荒东经》云:“有司幽之国。帝俊生晏龙,晏龙生司幽,司幽生思士,不妻;思女,不夫。”郭璞注谓:“言其人直思感而气通,无配合而生子。”司幽“生思士,不妻;思女,不夫。”《说文》云:“幽,隐也。”《礼记·儒行》云:“幽居而不淫。”“幽”有独处无亲之义,男无妻,女无夫,独居无偶谓之“幽”“司幽”,顾名思义,即专司幽居无偶男女的官职,《周礼·地官司徒》云:“媒氏,掌万民之判。……令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司男女之无夫家者而会之。”媒氏是专门给大龄未婚男女做媒的官,仲春时组织幽独无偶的男女聚会配对。大荒版图四方对应四时,司幽之国于大荒版图位于正东方偏南,在时间上对应于仲春时节,其所反映的即版图中仲春合男女的场景,“思士不妻,思女不夫”,即《周礼》所谓“男女之无夫家”者。可见,“司幽之国”亦不可视为真正的方国之名。

无独有偶,《大荒西经》有“女子之国”和“丈夫之国”并列,两国日月所入之山日月山毗邻,日月山为西方七座日月所入之山的中间一座,此山位于正西方,为春秋分的日落之山,可见女子之国和丈夫之国处于仲秋场景,正与位于东方仲春场景的“思士不妻,思女不夫”的场景遥相呼应,仲秋与仲春一样,也是阴阳合和之时,适宜会合男女,“女子之国”和“丈夫之国”,南、女分居,盖即不妻、不夫之“思士、思女”,则“女子之国”“丈夫之国”显然也是仪式场景的再现,而非真正的方国。

2.羲和之国。《大荒南经》云:“东南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浴日于甘渊。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羲和是太阳神,东南海之外,羲和浴日的场景所表现的即日出景象,“羲和之国”显然不可与真正的方国同日而语。

3.女和月母之国。《大荒东经》云:“有女和月母之国。有人名曰𪂧,北方曰𪂧,来之风曰𤟇,是处东极隅以止日月,使无相间出没,司其短长。”女和月母是月亮神,则“女和月母之国”亦非真正的方国。

4.卵民之国。《大荒南经》云:“有羽民之国,其民皆生毛羽。有卵民之国,其民皆生卵。”卵民之国与羽民之国并列,人不可生羽毛,也不会下蛋,羽民、卵民反映的当是对图画中某种仪式场景,而非方国。

5.寿麻之国。《大荒西经》云:“有寿麻之国。南岳娶州山女,名曰女虔。女虔生季格,季格生寿麻。寿麻正立无景,疾呼无向。爰有大暑,不可以往。”寿麻“正立无影”,《吕氏春秋·有始》云:“白民之南,建木之下,日中无影,呼而无响,盖天地之中也。”《淮南子·墬形训》亦云:“建木在都广,众帝所自上下,日中无景,呼而无响,盖天地之中也。”寿麻即建木。建木、若木、扶木,皆为侧日之表木,古人以表木测日影以求天地之中,建木“日中无影”盖源于此。《海外经》云:“有木,青叶紫茎,玄华黄实,名曰建木,百仞无枝,有九欘,下有九枸,其实如麻,其叶如芒,大皞爰过,黄帝所为。“建木”其实如麻”,故又名寿麻。羲和之国、女和月母之国、寿麻之国,皆与天文观测有关,又皆演变为神话,要之,皆不可以现实之国视之。

6.互人之国。《大荒西经》云:“有互人之国。炎帝之孙,名曰灵恝,灵恝生互人,是能上下于天。”郭璞注谓互人“人面鱼身”,郝懿行疏谓:“互人即《海内西经》氐人国也,氐、互二字盖以形近而讹。”按:《海内西经》云:“有木,其状如牛,引之有皮,若缨、黄蛇。其叶如罗,其实如栾,其木若蓲,其名曰建木,在窫窳西弱水上。氐人国在建木西,其为人人面而鱼身,无足。”“氐人国”紧邻“建木”,而建木为“众帝所从上下”,正与互人“能上下于天”相合,则“氐人国”即“互人”,郝氏之说可从。明乎此,则知“互人之国”亦为与仪式场景相关的神话“国度”,而非真正的方国。

7.司彘之国。《海内经》云:“流沙之东,黑水之西,有朝云之国、司彘之国。黄帝妻雷祖,生昌意,昌意降处若水,生韩流。韩流擢首、谨耳、人面、豕喙、麟身、渠股、豚止,取淖子曰阿女,生帝颛顼。”细绎上下文,“黄帝妻雷祖,生昌意,昌意降处若水,生韩流。韩流擢首、谨耳、人面、豕喙、麟身、渠股、豚止,取淖子曰阿女,生帝颛顼”云云,所言盖即“颛顼之国”的人物形象。韩流“豕喙”“豚止”,长着猪嘴、猪蹄,一身猪相,“司彘”国之得名,盖取义于此。关于“谨耳”,郝懿行《笺疏》云:“《说文》云:‘颛,头颛颛,谨貌。’‘顼,头顼顼,谨貌。’即‘谨耳’之义。然则颛顼命名,岂以头似其父故与?”可见颛顼亦是一脸猪相。韩流与颛顼皆为猪形,很可能为同一神格之分化。五帝之一的颛顼及其父亲,居然是“司彘”的猪神,背后必有一番早已堙灭的神话背景。可见,这个“司彘之国”,在图画中应为一个神话场景,并非真正的现实之国。

总之,以上共计39国(不计肃慎氏之国),虽有“国”之名,却并无国之实,诸国之名皆源于述图者对图画中人物形象或活动场景的模拟,因此不当以真正的方国视之,姑称之为“想象之国”。

(二) 《大荒经》中的实有之国

除去以上因对图画中人物形象或活动场景望文生义的命名而凭空捏造的47个子虚乌有的“方国”之外,《大荒经》四方所记载的其他方国,则可能是大荒世界中现实的国度,此类方国共47国(其中中容、犬戎、苗民三国皆出现两次,实只有44国),即:

《大荒东经》:少昊之国、蒍国、中容之国、嬴土之国、夏州之国、盖余之国、摇民、埙民之国、中容之国,计9国。《大荒南经》:季禺之国、盈民之国、季釐之国、颛顼国、鼬姓之国,共5国。《大荒西经》:淑士国、西周之国、先民之国、北狄之国、寒荒之国、盖山之国,共5国。《大荒北经》:胡不与之国、肃慎氏之国、叔歜国、北齐之国、始州之国、犬戎、中轮国、赖丘国、犬戎国、苗民,共10国。《海内经》:朝鲜、天毒、壑市、汜叶、朝云之国、禺中之国、列襄之国、盐长之国、巴国、流黄辛氏、朱卷之国、赢民、苗民、氐羌、玄丘之民、大幽之国、赤胫之民、钉灵之国,共18国。

以上诸国中,有数国之名为古书所习见,还有数国虽非常见,但亦可由其他文献的记载得以印证。

1.少昊之国。《大荒东经》云:“东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国。少昊孺帝颛顼于此,弃其琴瑟。”少昊之国在大荒版图东南隅,相当于鲁东南,《左传》昭公十七年载:“秋,郯子来朝。公与之宴,昭子问焉曰:‘少皞氏鸟名官,何故也。’郯子曰:‘吾祖也,我知之。’”郯国在今山东郯城县,在鲁东南,距海甚近,可见上古时期鲁东南有少皞之族所居,《大荒经》少昊之国当即少皞之族。

2.西周之国。《大荒西经》云:“有西周之国,姬姓,食谷。有人方耕,名曰叔均。帝俊生后稷,稷降以百谷。稷之弟曰台蠒,生叔均。叔均是代其父及稷播百谷,始作耕。”这个姬姓的西周之国,说的自然就是周王朝。

3.北狄之国。《大荒西经》云:“有北狄之国。黄帝之孙曰始均,始均生北狄。”北狄位于大荒版图西北,自然就是屡见《春秋》《左传》的狄人。耐人寻味的是,戎狄在先秦文献中都是被视为入侵中国、非我族类的异族,一部春秋史,贯穿始终的主题是“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管仲言于齐侯曰:“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即戎狄自身,亦承认此种华夏、蛮夷之别,故姜姓之戎驹支对晋大夫范宣子云:“我诸戎饮食衣服,不与华同,贽币不通,言语不达。”但《大荒经》却称北狄是黄帝之孙,而黄帝一直是被认为是华夏始祖的,《史记·五帝本纪》就从黄帝开始叙述中国历史。《大荒经》将北狄始为黄帝之孙,意味着在《大荒经》时代,“内诸夏而外夷狄”华夏中心主义尚未确立,《大荒经》所蕴含史料之古老由此可见一斑。

4.胡不与之国。《大荒北经》云:“有胡不与之国,烈姓,黍食。”胡不与之国不见于其他文献记载,但此国在大荒版图的东北隅,且以“胡不与”为名,很容易让人想起被称为胡人的东北民族。《海内西经》云:“东胡在大泽东;夷人在东胡东;貊国在汉水东北,地近于燕。”“东胡“即东北的胡人。据史书记载,东北有古民族曰夫余,《史记·货殖列传》:“夫燕亦勃、碣之闲一都会也。……北邻乌桓、夫余。”“胡不与”与“夫余”音近,“胡不与”“胡”“夫余”盖为一族之名。

5.肃慎氏之国。《大荒北经》云:“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不咸,有肃慎氏之国。”其地与胡不与之国相邻。《海外西经》也有“肃慎之国”,在西北隅。“肃慎”国名甚古,在《左传》《国语》《大戴礼记》中即有记载。郭璞所谓在辽东之外三千里的肃慎国,是秦汉以后的肃慎所在,《左传》昭公九年周大夫詹桓伯以肃慎、燕、亳为周境北土,可知其地必不远,当在燕、齐之间。

6.北齐之国。《大荒北经》云:“有北齐之国,姜姓,使虎、豹、熊、罴。”这个位于北方的姜姓北齐之国,自然就是鲁北的齐国。不过,却不见得就是太公所封的齐,甲骨文中就有齐地,而且商代时鲁北就有姜姓居住,所以不能排除“北齐之国”是商代居住于鲁北齐地的姜姓国家。

7.犬戎国。《大荒北经》云:“有犬戎国。有神,人面兽身,名曰犬戎。”又云:“有人名曰犬戎。黄帝生苗龙,苗龙生融吾,融吾生弄明,弄明生白犬,白犬有牝牡,是为犬戎,肉食。有赤兽,马状无首,名曰戎宣王尸。”犬戎国又见《海内北经》。犬戎屡见先秦古书记载,西周就是亡于犬戎。《大荒北经》人面兽身的犬戎神,盖即图中所绘的犬戎之人的形象,“犬戎”之名亦表明古人将犬戎想象为兽(犬)的形象,犹如明清时期对少数民族的称呼往往加“犭”旁一样,都体现了对边疆民族或异族的歧视。但是,《大荒经》却又称犬戎是黄帝后裔,犬戎居然与后来以炎黄子孙自居的华夏民族同宗,正如北狄也被视为黄帝的后裔一样,都表明《大荒经》尚无黄帝为华夏共祖的观念,尚没有形成血统论上的华夏与戎狄之别。

8.苗民。《大荒北经》云:“西北海外,黑水之北,有人有翼,名曰苗民。颛顼生驩头,驩头生苗民,苗民百姓,食肉。”此苗民在北方,苗民之祖颛顼为北方之神,可见苗民实为北方民族。然而,《海内经》亦云:“有人曰苗民。”《海内南经》又有“三苗国”,又作“三毛国”,先秦文献中,“三苗”与“苗民”常互称,三苗亦即苗民,则苗民又居于南方。苗民或三苗与尧、舜、禹世代相征伐。《大荒经》中,苗民既居于北方,又居于南方,且以北方之神颛顼为祖先,与今天的苗族不是一回事。

9.朝鲜。《海内经》云:“东海之内,北海之隅,有国名曰朝鲜、天毒,其人水居,偎人爱人。”《海内北经》云:“朝鲜在列阳东,海北山南,列阳属燕。”这个位于东北海的朝鲜自然就是朝鲜半岛。

10.天毒。上引《海内经》与“朝鲜”并列有“天毒”,郭璞注云:“天毒,即天竺国,贵道德,有文书、金银钱货,浮屠出比国中也。”《史记·大宛列传》“身毒国”,索隐云:“身音乾,毒音笃,孟康云即天竺也,所谓浮图胡也。”据索隐说,“身毒”读若“乾毒”,其音正与“天毒”相近,且经云天毒国人“爱人偎人”,即对人亲呢和蔼,颇似佛教徒品格,然则,“天毒”或确如郭璞所注,即天竺国,亦即今印度。印度在中国西南,而《大荒经》却将之于朝鲜并列,位之于东北,颇为奇怪,这或许意味着,曾有印度人由中国的东海岸,即今渤海蓬莱一带登陆中土,张骞通西域之前,古人尚无关于印度地理的知识,因此误认为印度与朝鲜一样在中国的东北海外,故将之与朝鲜并列于东北方。如果如此,这一记载肯定是在张骞通西域之前,自然更在佛教由西域传来的东汉时期之前。

不过,若“天毒”果指天竺佛教徒,则这也意味着此条记载并非《大荒经》原本所有,而是后人所补。印度佛教兴盛并广泛向域外传播弘教,是在阿育王时期,阿育王公元前三世纪在位,其时已是中国的战国后期,而《大荒经》图的制作和《大荒经》的成书当相当早,由其中的四方风和王亥的记载与甲骨卜辞相合,以及记载了大量不见于周代的方国,可知《大荒经》图很可能是商代所作,当时佛教尚未产生。虽然汉代有周灭商后箕子逃亡朝鲜的传说,但《山海经》之外,“朝鲜”最早见于记载是在战国时期,因此《大荒经》原本不当出现朝鲜,也就是说,《海内经》的“东海之内,北海之隅,有国名曰朝鲜、天毒,其人水居,偎人爱人”一条可能都是后人所补,因此不当算入《大荒经》的“方国志”。

11.巴国。《海内经》云:“西南有巴国。大皞生咸鸟,咸鸟生乘厘,乘厘生后照,后照是始为巴人。”这个位于西南的巴国,自然就是屡见《春秋》《左传》记载的巴国,春秋时的巴国在今重庆一带。经云巴国为大皞之后,但大皞、少皞都是东方之神,《左传》僖公二十一年云:“任,宿,须句,颛臾,风姓也,实司大皞与有济之祀,以服事诸夏。”任、宿、须句、颛臾都在今山东曲阜附近,可见太皞一族实为东方民族,巴国作为太皞之后,最初亦当居住于东土,春秋时期的巴国当为东土巴国西迁后所立。

12.赢民。《海内经》云:“又有黑人,虎首鸟足,两手持蛇,方㗖之。有赢民,鸟足。”“赢”字,毕沅、郝懿行本均作“嬴”,郭璞注云:“音盈。”这句话中,上文之“黑人”与下文之“嬴民”皆“鸟足”,所言当为画面中同一形象,所谓“鸟足”“虎首”当是图中所绘该国人物之象:西周金文中,“嬴”字有作(有𤔲爯鼎)、(嚣伯盘)等形者,组成此字的构件中,似甲骨文、金文“鸟”字中的鸟爪,则似甲骨文、金文“虎”字中的虎首,可见,图中所绘嬴民形象即作“嬴”字之形。“嬴民”当指嬴姓之民,嬴姓为少皞之后,秦、莒、郯等国均为嬴姓,经所谓“嬴民”盖即嬴姓之国。《大荒东经》云:“有柔仆民,是维嬴土之国。”嬴土之国当即嬴民。

13.氐羌。《海内经》云:“伯夷父生西岳,西岳生先龙,先龙是始生氐羌,氐羌乞姓。”“氐羌”自然就是屡见古书记载的氐羌。氐羌在商代就已存在,甲骨文中屡见商人讨伐羌人并用羌人为人祭的记载,可见羌是一个与商世代为仇的民族。《山海经》云氐羌为伯夷之后,伯夷居于西岳,古人因以氐羌即秦汉以后居于陇西的氐羌,然而,“羌”通“姜”,伯夷为姜姓之祖,而姜姓之族皆居于东方(如姜、许、逢等国),商代势力在东方,不至于征伐至于陇西的羌人,可见,《海内经》所谓氐羌实为东方民族,并非后世之西羌。

14.钉灵之国。《海内经》云:“有钉灵之国,其民从膝已下有毛,马蹄善走。”当为图中所绘此族人物之象。据其上文云“北海之内”,钉灵之国当在北方。钉灵之国盖即丁零或丁令,丁零为北方游牧民族之名,始见于《史记•匈奴列传》。《海内经》谓钉灵之国长着马腿,反映了古人对北方骑马民族基于传闻的想象,正如希腊人的马人也是源于对游牧民族的想象一样。

《大荒经》所载44个现实方国,于古书中可考者大体即此14国,除去可能是后人增窜的朝鲜、天毒,为12国,由此可见,《大荒经》的“方国志”确实有其现实的依据,而非如今人所认为的皆出杜撰。12国既为实有,以此类推,则其他32国亦当为实有之国。

《大荒经》是对一幅图画的描述,这幅图画中既有写实性画面,也有示意性图标,还有文字标注,那么,《大荒经》所记述的这些方国,在其所依据的版图中,是如何表现的?

所谓“国”,有古、今二义,今所谓“国”,有土有民之谓也,古所谓“国”,则谓有城垣护卫之都邑。“國”的字形,从囗从或,或字从戈,即象有城垣和武装所守护都邑之形,这是“國”的本义。《大荒经》中的“国”,盖为此本来意义上的国,即谓都邑。

那么,《大荒经》版图上,是如何标示“国”或都邑的?现代地图的图例,统一以圆圈标示城市或居民点,以圆圈的大小和层级区分城市的规模和级别,古代地图,则往往用方形城垣或抽象的方框标示城市或都邑。《大荒经》版图既然表现了丰富的地理内容,其对于“国”的记注,或亦当有明确的标志,或者就是在图中相应位置绘以城垣图标,旁边用文字注明“某某国”。

《大荒经》对于“现实之国”的记述非常简单,往往仅记其方位、国名,说明其在图中的标注也很单纯,可能就是在相应位置或图例上简单标注以国名而已,如“有季禺之国”“有盈民之国”云云,表明在图中相应位置标有“季禺”“盈民”的字样。

相反,《大荒经》关于“想象之国”的记述,不仅记其方位、国名以及族姓、世系,而且往往还有关于其国人物形象和事态的描述,这说明,其在版图中的表现,并非简单标注以国名,而且描绘了一定的人物形象或动作,如羽民之国“其民皆生毛羽”,表明图中画着一个浑身长满羽毛的人物;不死之国“有人方食木叶”,表明图中画着一个正在吃树叶的人物;臷民之国,“爰有歌舞之鸟,鸾鸟自歌,凤鸟自舞。爰有百兽,相群爰处。百谷所聚”,则表明图中画着一群正在载歌载舞的鸟兽,还画着一堆谷物……。这其实意味着,这些所谓“国”,其实并非真正的都邑,而只是某种人物形象或活动场景,被《大荒经》的作者误解为“国”而已。

明乎此,则知《大荒经》所记方国,越是记述详细者,乃至绘声绘色地描述其人物形态和事态者,越是不能当真,反倒是那些记述简单的,尤其那些仅记其方位与国名的方国,反倒越可能是真正的“国”。

综上所述,《大荒经》所记数十个“国”,既有历史上真正存在过的方国和族群,也有因述图者因误解图中岁时活动场景和人物形象而凭空捏造、子虚乌有的“想象之国”,两者虽皆名为“国”,其意义却大相径庭,因此需要区别对待,前者为民族史的研究对象,后者则可为宗教史、民俗学的研究对象,要之,皆为研究上古历史和文化的宝贵史料。

三、方国与族姓

《大荒经》记载方国,往往表明其族姓,所记86国,注明族姓者共21国,列表如下:

表二 《大荒经》列国族姓表

该表反映出的两个问题,颇耐人寻味。首先,《大荒经》记述方国,21国标明族姓,其中,“想象之国”39国,有族姓者为15国,而现实之国44国,言及族姓者只有6国,即盈民之国(於姓)、西周之国(姬姓)、胡不与之国(烈姓)、北齐之国(姜姓)、苗民(釐姓)、氐羌(乞姓),除此五国外,少昊之国、蒍国、中容之国等二十余国皆无族姓之记。

《禹贡》云:“中邦锡土、姓。”《左传》隐公八年云:“天子建德,因生以赐姓,胙之土而命之氏。”有土斯有国,有国必有姓,少昊之国等二十余国,既然为大荒世界实有之国,则必有姓,《大荒经》却不记其族姓;至于黑齿之国、三身之国、一目之国之类,其国既为子虚,则族姓也就无从谈起,《大荒经》却一一记载其族姓,这一点颇令人费解。《大荒经》标明族姓的想象之国共有15国,这些族姓必非其作者所杜撰,而当系大荒版图中所固有。这些想象之国在版图中所呈现的实为神话或仪式场景,绘图者于这些场景标明族姓,其本意盖谓这些仪式活动为某族某姓所操办,正如现在乡村庙会社火、祭祀也会在一年之中不同时节轮流在不同村落中举办或由不同家族操办一样,而有资格举行社火或操持祭祀的往往是当地世家旧族或世系的仪式专家,主持宗教祭祀仪式,实为特定家族的世袭的特权。《国语·楚语》云:

古者民神不杂。……使先圣之后之有光烈,而能知山川之号、高祖之主、宗庙之事、昭穆之世、齐敬之勤、礼节之宜、威仪之则、容貌之崇、忠信之质、禋絜之服而敬恭明神者,以为之祝。使名姓之后,能知四时之生、牺牲之物、玉帛之类、采服之仪、彝器之量、次主之度、屏摄之位、坛场之所、上下之神、氏姓之出,而心率旧典者为之宗。于是乎有天地神民类物之官,是谓五官,各司其序,不相乱也。

使先圣之后为祝、名姓之后为宗,因为他们因为拥有世袭的宗教知识和技能,因此才有资格担当祝、宗等神职,为“天地神民类物之官”,负责各种宗教事务,《大荒经》所载诸想象之国(仪式场景)的族姓,盖即此类“先圣之后”和“名姓之后”。

其次,标明族姓之国的空间分布也很不均衡。《大荒经》五篇所记86个方国,《大荒东经》19国,《大荒南经》15国,《大荒西经》15国,《大荒北经》18国,《海内经》19国,各篇所记方国之数相去不远,但五篇所记方国之有族姓者,《大荒东经》3国,《大荒南经》6国,《大荒西经》仅1国,《大荒北经》10国,《海内经》亦仅1国,北方最多,南方、东方次之,西方和中央均只有一国。《大荒经》有姓之国凡15国,仅占《大荒经》所记方国86国的少数,而大部分方国未言其族姓。上古方国源于氏族部落,故重族姓,一国之权力和土地为一姓所世袭,故凡国必有族姓,而《大荒经》作者既知诸国之国名、方位,可见其对这些方国的基本情况当十分了解,对于诸国族姓如此重要的信息当不至于不知道,明乎此,则知《大荒经》大多数方国之所以未标族姓,并非这些方国没有族姓,也并非作者不了解其族姓,而大概是作者觉得这些方国的族姓无需标注,这只能是由于这些方国对《大荒经》图的作者及其读者(君王)而言属于常识或众所周知,因此无需标注,甚至很有可能,这些方国与作者之国就是同宗。此说可由标注族姓之国的空间分布得到佐证。所有地图,都是以制作者所在的地方为中心,图之中央,即我族之所在,中国人画的世界地图肯定以中国为中心,中国地图则肯定以首都北京为中心,这种空间的自我中心主义基于人的空间直观本能,自古至今心同此理,《大荒西经》《海内经》两篇言明族姓的方国最少,均各只有1国,《海内经》所述为大荒版图画面中央部分的内容,《大荒西经》所述为大荒版图西方部分的内容,这意味着《海内经》作为大荒版图的中央,也就是大荒版图作者之国所在。需要指出的是,《海内经》所述画面并不严格位于图画的正中,而是偏于图画的西南隅,这由其所述场景大都位于“西海之内”“西南海之内”“南海之内”,而较少位于“东海之内”“北海之内”即可见出,其中唯一一条标明为“东海之内”者,即开头一条“东海之内,北海之隅,有国名曰朝鲜、天毒”实系后人所补,而非图中固有内容。《海内经》所述场景偏于版图西南隅,这意味着图的作者所出之国,即位于版图的西南隅,在他的心目中,大荒世界的西南隅才是天下的中心。《海内经》云:

有九丘,以水络之:名曰陶唐之丘、有叔得之丘、孟盈之丘、昆吾之丘、黑白之丘、赤望之丘、参卫之丘、武夫之丘、神民之丘。有木,青叶紫茎,玄华黄实,名曰建木,百仞无枝,有九欘,下有九枸,其实如麻,其叶如芒,大皞爰过,黄帝所为。

建木又见《吕氏春秋》和《淮南子》,《吕氏春秋·有始》云:“白民之南,建木之下,日中无影,呼而无响,盖天地之中也。”《淮南子·地形训》云:“建木在都广,众帝所自上下,日中无景,呼而无响,盖天地之中也。”白民、都广皆出《大荒经》,则其说皆本自《大荒经》,所言亦即《海内经》建木,可见,建木之所在确为天地之中,建木为“众帝所上下”“太皞爰过,黄帝所为”,是群神上下于天的通道。

大荒版图的西南隅为群山上下于天的天地之中所在,也可由其中夏启嫔天的场景得以佐证。《大荒西经》云:

西南海之外,赤水之南,流沙之西,有人珥两青蛇,乘两龙,名曰夏后开。开上三嫔于天,得九辩与九歌以下。此天穆之野,高二千仞,开焉得始歌九招。有互人之国。炎帝之孙,名曰灵恝,灵恝生互人,是能上下于天。

《海外西经》也有类似记载:

大乐之野,夏后启于此儛九代;乘两龙,云盖三层。左手操翳,右手操环,佩玉璜。在大运山北。一曰大遗之野。

“大乐之野”“大遗之野”亦即“天穆之野”,“大乐”谓其地为歌舞祀神之所,“大遗”谓其地为奉献祭神之所,“遗”谓馈献,“天穆”则意味其地为通天祀神之所,夏启于其地上九嫔于天,得九辩、九歌以下,互人于其地上下于天,可见天穆之野跟建木一样,亦为通天之所。据“天穆之野”“大乐之野”两条各在《大荒经》和《海外经》上下文中的位置,不难看出,天穆之野正位于大荒版图的西南隅,当与建木所在相近。明乎《海内经》偏于大荒版图西南隅,西南隅为天地的中心,则不仅《海内经》罕言方国之族姓可以理解,《大荒西经》之所以罕言方国族姓也随之而解,《大荒西经》所言为大荒版图西方场景,与天下之中相近,其地方国当大多为大荒版图作者的同宗,故不烦一一记其族姓。

由此引出两个问题,其一,《大荒经》中建木或“天地之中”在何地?其二,《大荒经》作者所在的居于天地之中的国为何国?

关于第一个问题,欲知《大荒经》建木或“天地之中”所在,需明《大荒经》的地域范围所及,前人均将《大荒经》的地域范围想象的无远弗届,漫无边际,其实,《大荒经》的地域范围甚小,其地域与山东版图相表里,对此,笔者在《四海之内:大荒经地域考》一文已有详论,兹不赘述。《大荒经》的地域范围既然不出山东,则《海内经》或建木所在的大荒版图西南隅相当于鲁西南地区。

关于第二个问题,据《大荒西经》《海外西经》记载,夏启嫔天的天穆之野即毗邻版图西南隅的天地之中,夏后启为夏国之君,那么,《大荒经》的天地之中所在,或者说《大荒经》的作者所居之国,是否就是夏人呢?其实,由经文称启为夏启,就足以表明《大荒经》不可能出自夏人之手,而且,《大荒西经》中还有商汤伐启的记载,即“成汤伐夏桀于章山,克之,斩耕厥前”,可见,大荒版图必定作于夏王朝灭亡之后,在大荒版图的中央之国必非夏王朝。但夏王朝虽亡,其古墟却不会随着而亡,夏墟作为古国旧墟之所在,必为后人所继承,《大荒经》的西南隅,盖即夏墟所在。《海经》中,可以断定与夏王朝相关的“夏”,共出现三次,除了上述“夏启”和“夏桀”两条外,《海内南经》云:“夏后启之臣曰孟涂,是司神于巴。”巴即《海内经》的巴国,可见夏后启之臣孟涂之地必与夏后启、夏桀相邻。《海经》中与夏相关的记载皆在版图西南方,说明版图西南方,亦即鲁西南一带,很可能即夏墟所在。这一点对于解决夏墟之所在这一古史学界争论不休的问题至关重要。大荒版图西南隅为夏墟所在,则位于其地的方国当多为诸夏之国,即自夏以来即居于此地的华夏古国,大荒版图的作者所在之国即其中一员,这些古国因为世代居于此地,世人悉知,只要提及其国名,人们即知其族姓,故无需在版图上一一注明。而《大荒北经》《大荒东经》《大荒南经》那些所记地域,相对于版图西南隅的“中土”,地域偏远,多为异族异姓所居,故大荒版图的作者不得不对其族姓一一注明。

四、方国与世系

《大荒经》所记方国,注明世系者共30国,其中有现实之国,亦有想象之国,条列如下:

(一)《大荒东经》5国

1.中容之国:帝俊生中容。(帝俊—中容)

2.司幽之国*:帝俊生晏龙,晏龙生司幽,司幽生思士,不妻;思女,不夫。(帝俊—晏龙—司幽—思士、思女)

3.白民之国*:帝俊生帝鸿,帝鸿生白民。(帝俊—帝鸿—白民)

4.黑齿之国*:帝俊生黑齿。(帝俊—黑齿)

5.摇民:帝舜生戏,戏生摇民。(帝舜—戏—摇民)

(二)《大荒南经》6国

1.三身之国*:帝俊妻娥皇生此三身之国。(帝俊—三身)

2.季禺之国:颛顼之子。(颛顼—季禺。)

3.季釐之国:帝俊生季釐。(帝俊—季釐)

4.臷民之国*:帝舜生无,降臷处,是谓巫臷民。(帝舜—无淫—巫臷民)

5.伯服之国:颛顼生伯服。(颛顼—伯服)

6.驩头之国*:鲧妻士敬,士敬子曰炎融,生驩头。(鲧—炎融—驩头)

(三)《大荒西经》6国

1.淑士之国:颛顼之子。(颛顼—淑士)

2.西周之国:帝俊生后稷,稷降以百谷。稷之弟曰台蠒,生叔均。叔均是代其父及稷播百谷,始作耕。(帝俊—后稷、台蠒—叔均)

3.北狄之国:黄帝之孙曰始均,始均生北狄。(黄帝—始均—北狄)

4.寿麻之国*:南岳娶州山女,名曰女虔。女虔生季格,季格生寿麻。(南岳—季格—寿麻)

5.三面之人*:颛顼之子。(颛顼—三面)

6.互人之国*:炎帝之孙,名曰灵恝,灵恝生互人。(炎帝—灵恝—互人)

(四)《大荒北经》10国

1.叔歜国:颛顼之子。(颛顼—叔歜)

2.毛民之国*:禹生均国,均国生役采,役采生修鞈,修鞈杀绰人。帝念之,潜为之国,是此毛民。(禹—均国—役采—修鞈)

3.儋耳之国*:禺号子。(禺号—儋耳)

4.无肠之国*:无继子。(无继—无肠)

5.犬戎:黄帝生苗龙,苗龙生融吾,融吾生弄明,弄明生白犬,白犬有牝牡,是为犬戎。(黄帝—苗龙—融吾—弄明—犬戎)

6.一目国:少昊之子。(少昊—一目)

7.继无民*:无骨子。(无骨—继无)

8.中轮之国:颛顼之子。(颛顼—中轮)

9.苗民:颛顼生驩头,驩头生苗民。(颛顼—驩头—苗民)

10.牛黎之国*:儋耳之子。(儋耳—牛黎)

(五)《海内经》3国

1.司彘之国*:黄帝妻雷祖,生昌意,昌意降处若水,生韩流。韩流擢首、谨耳、人面、豕喙、麟身、渠股、豚止,取淖子曰阿女,生帝颛顼。(黄帝—昌意—韩流—颛顼)

2.巴国:大皞生咸鸟,咸鸟生乘釐,乘釐生后照,后照是始为巴人。(大皞—咸鸟—乘釐—后照—巴人)

3.氐羌:伯夷父生西岳,西岳生先龙,先龙是始生氐羌。(伯夷父—西岳—先龙—氐羌)

姓氏与世系为上古国家赖以自立的重要标志,《大荒经》记述方国而志其姓氏与世系固其宜也。《大荒经》所载方国之名,除北齐之国、西周之国、北狄之国、狄羌等外,于传世古书中多不可考;所载族姓除姬、姜、任、依、釐姓几个外,在先秦典籍中也大都无迹可求;其所载世系,其中诸帝,如黄帝、帝俊或帝舜、颛顼、炎帝、鲧、禹、大皞、少皞、伯夷等皆见于古史,但诸帝世系,稽诸《大戴礼记·帝系》《世本》和《史记·五帝本纪》等古史所载先王世系,却大相径庭。不过,《大荒经》与《大戴礼记·帝系》所载的黄帝——重黎——系的世系,却颇多契合之处,值得注意。《帝系》关于黄帝至重黎的世系记载如下:

黄帝产昌意,昌意产高阳,是为帝颛顼。

黄帝居轩辕之丘,娶于西陵氏之子,谓之嫘祖氏,产青阳及昌意。青阳降居泜水,昌意降居若水。

昌意娶于蜀山氏,蜀山氏之子谓之昌濮氏,产颛顼。

颛顼娶于滕氏,滕氏奔之子谓之女禄氏,产老童。

老童娶于竭水氏,竭水氏之子谓之高緺氏,产重黎及吴回。

其世次为:黄帝——昌意——颛顼——老童——重黎、吴回。

《大荒经》云:

黄帝妻雷祖,生昌意,昌意降处若水,生韩流。韩流擢首、谨耳、人面、豕喙、麟身、渠股、豚止,取淖子曰阿女,生帝颛顼。

颛顼生老童,老童生祝融,祝融生太子长琴。

颛顼生老童,老童生重及黎,帝令重献上天,令黎卭下地,下地是生噎,处于西极,以行日月星辰之行次。

据以上记载可以整理出从黄帝至重黎的世次:黄帝——昌意——韩流——颛顼——老童——重黎、祝融。 两相相比,在黄帝与重黎之间,除《大荒经》比《世系》多出韩流一代外,其他世次一一吻合。如上所述,韩流与颛顼皆作猪形,可能是同一神格之分化,若合并韩流与颛顼,则《大荒经》与《帝系》所载颛顼一支的世系全同。即此可见《大荒经》中关于世系以及方国、帝王、族姓等的记载,确非空穴来风,当有真实的族群记忆和历史记忆为依据。《帝系》等篇所载帝王世系为战国秦汉之际历史重构的产物,已失其本来面目,《大荒经》中的世系可能保持了更多上古历史的真实记忆。

五、“使四鸟”与图腾

《大荒经》关于方国的记载,有一项颇耐人寻味,即“使四鸟”。《大荒经》共记载了十一个“使四鸟”之国,如《大荒东经》:“有蒍国,黍食,使四鸟、虎、豹、熊、罴。”《大荒南经》:“有人名曰张弘,在海上捕鱼。海中有张弘之国,食鱼,使四鸟。”《大荒北经》云:“有北齐之国,姜姓,使虎、豹、熊、罴。”所使无四鸟,而有虎、豹、熊、罴,亦当一起讨论。兹将这十余个“使四鸟”之国列表如下:

表三:《大荒经》“使四鸟”之国

诸“使四鸟”之国中,蔿国、中容之国、白民之国、叔歜国四者在“使四鸟”之后又列出虎、豹、熊、罴,北齐之国仅使虎、豹、熊、罴而无四鸟,其他诸国仅云“使四鸟”,有见于此,郝懿行《笺疏》认为“四鸟”即指虎、豹、熊、罴,但先秦文献中无以“鸟”称兽的用法,《说文》:“鸟,长尾禽总名也。”《尔雅》中“释鸟”之部与“释兽”之部分列,可见在古人观念中,飞鸟与走兽是泾渭有别的,故郝说实误。《大荒经》作者行文措辞,章法甚严,若“四鸟”就是“虎、豹、熊、罴”,殆不必一会儿说“使四鸟”,一会儿说“使四鸟,虎、豹、熊、罴”,一会儿又说“使虎、豹、熊、罴”。“四鸟”,自然就是四只鸟。

“使四鸟”的记述高度一致,暗示其在图中的表现亦当高度形式化、符号化,“使四鸟”作为对方国的说明,与祖先、族姓等表示方国身份的标志并列,亦当为方国的标志,其在版图中的表现,当类似于青铜器上用以标识家族的徽号文字,即在方国人物旁描绘一组四只鸟以及虎、豹、熊、罴四只野兽之形。尤可注意者,“使四鸟”十一国,标明世系的有六国,其中五国皆为帝俊之后,即《大荒东经》的中容之国、司幽之国、白民之国、黑齿之国和《大荒南经》的三身之国,只有《大荒北经》的叔歜国非帝俊之后,而是颛顼之子,不过,颛顼为黄帝之后,而在《大荒经》中,黄帝与帝俊可能为同一人(神),因此,很可能这十一个“使四鸟”之国皆为帝俊之后,而这也意味着,“四鸟”为帝俊之族的标志,其作用相当于近世人类学所谓“图腾”。帝俊即帝舜,《孟子》谓帝舜为东夷之人,而《大荒经》十一个“使四鸟”之国,有六个在《大荒东经》,处于大荒版图的东方,这很容易让人想到东方鸟夷,即东方鸟夷之族。考古发现和古书记载皆证明,上古时期东夷民族有崇拜鸟并以鸟为图腾的制度,《左传·昭公十七年》记载郯子追述少皞鸟官制度云:“我高祖少皞挚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凤鸟氏历正也,玄鸟氏司分者也,伯赵氏司至者也,青鸟氏司启者也,丹鸟氏司闭者也;祝鸠氏司徒也,鴡鸠氏司马也,鸤鸠氏司空也,爽鸠氏司寇也,鹘鸠氏司事也,五鸠,鸠民者也;五雉为五工正,利器用,正度量,夷民者也;九扈为九农正,扈民无淫者也。”即以各种禽鸟作为官职的标识和名称,其中,历法之官和民事之官各五位,五位历法之官,凤鸟氏为历正,总领其事,其他四位玄鸟氏、伯赵氏、青鸟氏、丹鸟氏,分管分、至、启、闭八个节气。鸟官制度可能像《尚书·尧典》所述羲和四兄弟一样,四鸟分别表示春、夏、秋、冬四时。候鸟来往本来就是古人据以记时的重要物候现象,《夏小正》《月令》即屡屡道及。《大荒经》所谓“使四鸟”,很可能就是分主四时的四种候鸟,因东夷民族以之标四时,因而成为东夷之族的族徽或图腾。

“四鸟”相并列的 “虎、豹、熊、罴”,亦当是作为方国或族群身份的标识。战国秦汉典籍中常见与“虎、豹、熊、罴”类似的四兽组合,《尚书·尧典》帝舜设官分职,命益为虞官,负责管理鸟兽,并让“朱、虎、熊、罴”辅佐他;《左传·文公十八年》云:“高辛氏有才子八人:伯奋、仲堪、叔献、季仲、伯虎、仲熊、叔豹、季貍。”高辛氏即帝喾,而帝喾亦即帝俊,《海内经》云:“帝俊有子八人,是始为歌儛。”则帝俊八子亦即高辛八子,而“柏虎、仲熊、叔豹、季熊”即为其四。四兽加四鸟,其数为八,正所谓之帝俊八子或帝喾八子之所本,“虎、豹、熊、罴”则可能是帝俊之族中四个分别以这四种野兽为图腾的氏族或职官。《周礼·春官宗伯》云司常“掌九旗之物名”,其中有“交龙为旂,通帛为旜,杂帛为物,熊虎为旗,鸟隼为旟,龟蛇为旐”,皆绘有禽兽之象,每逢国之大事,师都、州里、县鄙、大夫之家族各立有其标识的旗号以合众,“皆画其象焉,官府各象其事,州里各象其名,家各象其号”,表明上古时期确有以鸟兽形象为族群旗号或徽志的制度。

六、食物民族志

《大荒经》记方国,除了族姓和世系之外,还往往言及其所食之物,如《大荒北经》谓胡不与之国“黍食”、大人之国“黍食”、叔歜国“黍食”,皆以黍为食,又云犬戎“肉食”、苗民“食肉”,则皆以肉为食。详见下表。

表四 《大荒经》列国食物表

综观全篇,记其所食之国,《大荒东经》7国、《大荒南经》11国、《大荒西经》2国,《大荒北经》12国,《海内经》则无,凡32国。可见,对方国所食之物的记载,亦呈现出空间分布上的不平衡,《大荒北经》最多,《大荒西经》和《海内经》则罕见,其分布与族姓记载的分布颇为一致,而且凡记其所食之物诸国,亦大多记其族姓,可见族姓的记载与否跟实物的记载与否之间存在正相关,表明对于大荒版图的作者,实物与族姓具有相似的意义。记述方国何必言其食物?且一国之人又安能仅食同一种食物?其实,正如现在不同民族仍有不同的饮食习惯,中国烹饪、日本料理、韩国泡菜区分了不同的文明和国家,在古人心目中,食物早已被视为区别不同族类之文明或野蛮的重要标志,《礼记·王制》云:

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其性也,不可推移。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中国、夷、蛮、戎、狄,皆有安居、和味、宜服、利用、备器,五方之民,言语不通,嗜欲不同。

可见,食物与衣饰一道被视为区别中国与四方之蛮夷戎狄的重要标志:中国以农立国,故食五谷,即所谓“粒食”,而北方之狄、西方之戎则游牧为业,食肉饮血,故谓之“不粒食”之民;中国人文明开化,知化生为熟,烹饪而食,而东方之夷、南方之蛮则滨水而居,生食鱼虾,故谓之“不火食”之民。正因为以谷物为食是华夏民族的重要标志,因此古人直以“粒食之民”为华夏之代称。《论衡•艺增》称:“周时诸侯千七百九十三国,荒服、戎服、要服及四海之外不粒食之民,若穿胸、儋耳、焦侥、跂踵之辈,并合其数,不能三千。”其所举“不粒食之民”若“穿胸、儋耳、焦侥、跂踵”之辈,皆为《大荒经》中之方国,然则《大荒经》记方国而言其所食之物,旨在借各国的食俗以别方国。

《大荒经》所记诸方国,大多为“食黍”或“食谷”者,这些方国见于东西南北各方,《大荒东经》有蒍国、司幽之国、白民之国、黑齿之国、玄股之国、三身之国,《大荒南经》有季禺之国、盈民之国、臷民之国、蜮民之国、焦侥之国、颛顼之国,《大荒西经》有西周之国、先民之国,《大荒北经》有胡不与之国、大人之国、叔歜国、毛民之国、儋耳之国、一目之国、中轮之国,此当为《大荒经》作者心目中的中国“粒食之民”。至于食肉之国和食鱼之国,则十分罕见,食肉之国仅有《大荒北经》的犬戎和苗民两国,食鱼之国则有《大荒南经》的张弘之国(“食鱼”)、驩头之国(“食海中鱼”)和《大荒北经》的无肠之国(“食鱼”)、深目民之国(“食鱼”)、继无民(“食气、鱼”)四国,这些方国当是《大荒经》心目中“不粒食”和“不火食”的戎狄和蛮夷之国。

《大荒西经》和《海内经》所记方国大都不载其所食之物,大概是因其为居于中土的华夏之国,其族姓相同、风俗亦相通,大概都以食谷或食黍为主,在大荒版图的作者看来,为世人所习知,不言而喻,故不烦一一记之。

此外,《大荒东经》称中容之国“食兽、木实”,《大荒南经》称不死之国“甘木是食”,季釐之国“食兽”,甘木、木实、野兽皆为野生之物,与五谷、牛羊、鱼类之类普通食物不同,远离人家烟火气息,非百姓日常食用之物,由甘木为不死之国所食,尤可见其非凡夫俗子之食物,则中容之国、不死之国、季釐之国当为神仙之流。至于《大荒北经》的继无民“食气、鱼”,食鱼之外,复以气为食,则更是吸风饮露的姑射仙子之辈了。

《大戴礼记·易本命》云:“食水者善游能寒,食土者無心而不息,食木者多力而拂,食草者善走而愚,食桑者有丝而蛾,食肉者勇敢而捍,食谷者智惠而巧,食气者神明而寿,不食者不死而神。”类似说法亦见于《淮南子·地形训》。食物的类型,不仅将文明与野蛮、华夏与戎狄区别开来,也将不同物种以及人类与野兽、凡俗与神明区别开来,食物链的等级决定了物种的性质,也区分了存在的等级,《大荒经》中的“方国食物志”已经透露出了此种食物等级观的端倪。

余论:想象的异域

《大荒经》记载的四十余个实有方国,除西周、北狄、肃慎、北齐、犬戎、巴、氐羌、钉灵等数国之外,大部分不见于周代以降的文献记载,其中记载的十数个族姓,除姜姓、姚姓、姬姓、威姓、任姓外,诸如销姓、勾姓、於姓、阿姓、盼姓、桑姓、几姓、烈姓、釐姓、依姓、昐姓、乞姓于先秦文献所载古国族姓俱不一见,《大荒经》所呈现的异姓方国林立的状况,与周代分封兄弟亲戚的宗法制度格格不入,凡此诸般,皆足以证明《大荒经》成书当在周代以前,对此,《大荒经》关于四方风、王亥的记载亦为力证。如此说来,《大荒经》关于这四十余个方国的记载,实可视为商代的“民族志”,对于研究商史和上古民族史的价值不可低估。

牧野之战,周武王灭商,尤其是成王时期,周公东征,原本居于山东地区的大量商代古国被灭,周人封建亲戚同姓,天下形势发生根本性变化,原本异姓方国林立的状况不复存在,天下成了姬姓一家之天下,以山东为中心的东方地区尽管尚存不少殷商时期的古国,但只能作为齐、鲁等大国的附庸而存在。至春秋时期,这些东方古国先后被齐、鲁、楚、宋等大国吞并,到战国时,只剩下六个强国逐鹿天下,上古时期方国林立、异族共存的局面早已成为古老的传说。随着天下一体的华夏世界呼之欲出,构建一个日益清晰、明确的将华夏与蛮夷区分开来的文化边界,将华夏与蛮夷的文化差异落实到空间秩序,也成了为呼之欲出的华夏世界奠基的知识工程,正如前文提及的《礼记·王制》《周礼·夏官》所云,体现了战国秦汉之际的知识界试图将中国、蛮夷的族类和文化差异在空间秩序和地理疆界上加以落实的思想筹划。

但是,战国时期,知识界还缺乏对异域地理和族群的真切了解,五经、诸子中只有关于异域的模糊印象和零碎论述,唯有《海外经》《大荒经》两书记述了四海八荒的方国人物、奇鸟异兽、神灵怪异,俨然是一部现成的异域方国志,因此深受珍视,成为战国知识界想象异域世界、构筑华夏-四裔世界观的唯一的地理学依据。所以,我们看到《楚辞·天问》《逸周书·王会》《吕氏春秋·求人》《淮南子·地形训》《逸周书·王会解》等出现了关于世界图景和异域空间的系统论述,而其赖以构建异域想象的民族志素材,无不深深打上了《海外经》《大荒经》的印记,其中最典型的莫过于《逸周书·王会解》。《王会解》记述西周时四方诸侯和四裔方国至成周朝见成王、进献方物的盛况,全文的主要内容是罗列、记述四方蛮夷所献方物,各种珍宝异物、奇禽怪兽、草木虫鱼,一一记其名而状其形,构成一派内抚诸夏、外服百蛮、万国来朝、异物并臻的治平盛景。《王会解》呈现的“蛮夷献宝”场面,呈现的正是一个以华夏为中心、以四裔为边缘的“世界观”图景,而构成这个世界观的四裔方国和遐域异物,却大都源自《山海经》。由此可见,战国秦汉之际,随着华夏-蛮夷世界观的确立,《山海经》四极八荒的空间格局和殊方异族的民族志知识成为知识界赖以构筑世界观的空间秩序和异域想象的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知识来源,《山海经》的民族志图式和素材对于战国秦汉之际华夏世界观之创建发挥了奠基性的作用,《山海经》“民族志”实际上成了战国秦汉之际知识界想象异域和异族并了解自己在这个世界中的位置的“神话原型”:在这个广袤的大地上,中国九州位于世界的中央,大地的四方为大海环绕,四海之外是为形形色色的殊族异类、奇鸟怪兽、神灵物怪所居住和栖息的荒蛮地带,大荒之外,则是渺茫不可知的天地之际,四时变换的风就从那里吹来,日夜流转、四时轮回的日月星辰也是在那里升起和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