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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晓阳《出塞书》:塞外有江南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周水欣  2020年07月23日17:19

我用三个夜晚时光,看完了这六十五余万字的《出塞书》。此刻夜深人静,月朗星稀。耳边回响起小时候我们背诵过的那些诗句: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回想起我在火车上看到过许多次的戈壁景色: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心潮起伏。作为父母响应国家号召、从江南支援边疆来到新疆后、在新疆出生长大的“疆二代”,作家梁晓阳在书里所描写的那些景色、那些往事,那些跋涉、那些故事,于我来说,既熟悉又震撼,勾起了我无数的回忆与乡思之情。梁晓阳书里刻画的作为“盲流”进疆的岳父岳母、叔叔阿姨的经历,我都有似曾相识的对照和记忆,引起巨大的共情,有不吐不快的冲动。

书中主人公阿依的父亲母亲,都是在那些动荡的岁月里跑到对他们来说绝对是最遥远的地方——祖国的大西北,多是来“求活路”的。而新疆这片广袤的大地,也确实给了这些失魂落魄的异乡人以庇护。看似黄沙万丈的戈壁荒原,其实内里有博大而包容的“沙漠绿洲”,用它那无垠的土地与善意的各族人民,温柔地荫护了这帮“异乡人”。

从广西北流出发,坐上到南宁半天的汽车。在南宁上火车,其间在西安或者兰州转一趟火车,然后到乌鲁木齐下车,再从碾子沟长途汽车站出发,经过石河子、乌图壁、精河荒原、赛里木湖、果子沟,到伊犁河谷的伊宁,再坐上班车,沿着218国道,过黑山头,往那拉提所在的新源县新源老马场去。主人公小羊和阿依经过长夜漫漫的折磨、飞沙踏雪的寂寞,回到阿依的“老家”——一个坐落在伊犁河谷,名叫“新源马场”的地方。这一万三千里的长旅,他们用了五天四夜的火车、又一天加半夜的汽车。这是夫妻俩乘坐着现代化的交通工具来到的,而阿依的父母,梁晓阳的岳父母,当年作为走投无路的盲流,他们是从那遥远的南方小城跋山涉水,扒火车、搭顺风卡车,在风雪中摸黑走啊走,再拦停老乡的马车,忍饥挨饿、担惊受怕,只想远离那让他们遭受了创伤的故乡远一点、再远一点,最后到达这雪山深处的伊犁河谷,在那里找到第一份工作,被政治运动波及,经历生活的磨难,最终站稳了脚跟,可以说,阿依的父母亲,为了生存,拼尽了一生。

伊犁河谷,位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西北角,包括伊宁市、尼勒克县、新源县、巩留县、特克斯县等。伊犁河谷北、东、南三面环山,构成“三山夹两谷”的地貌轮廓。素有“塞外江南”的美誉。阿依的父母亲就生活在新源县下边的一处草原牧场,周围是哈萨克族、维吾尔族、回族、蒙族、锡伯族、汉族等多民族混居地。那里有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覆盖着绵延的群山,成群的牛羊,点缀着如茵的草原,扑朔迷离、神秘莫测的原始森林之中,隐藏着一顶顶会随季节转场的哈萨克毡房。各族人们在这里生活,守护着美丽的山河岁月。一年四季,这里都有不同风貌。当年生活条件是艰苦的。但是远离尘嚣,虽然也历经各种“运动”,但人们随遇而安,乐观善良,互相帮助,显得充满了人情味。这样的“人情味”吸引了一个又一个、一批又一批,或独自或结伴,背负着各种各样人生的难题、来寻求善意与安定的全国各地的人们,年轻的、年纪大的,他们被统称为“盲流”,是因为他们没有说得清楚的“来处”,他们不愿意提及以往,只希望能够有一处容身之地,好好过完“以后”。

阿依的父母亲,一个来自广西山村,一个来自四川腹地。都背负着时代烙印,不得已离乡背井。听说西部新疆“有活路”,义无反顾踏上寻找新生的旅程,这一去,就是50年。那些漂泊的艰辛,拼劲全力的生存与依靠辛勤汗水浇灌出的踏实生活,让他们在这伊犁河谷实现了新生。阿依母亲的话句句掷地有声,她说,好好劳动,通过自己的努力,就能改变命运,过上好的生活。这样的话,看似简单普通,其实真是充满人生的哲理与思辨……这大西北的福地,帮他们实现了这些看似小小不言却又不可或缺的理想。

作者深情写到:……五十多年前,她从口里辗转到新疆后,曾在戈壁滩上流浪,在大批斗里忍耐,在大开荒里开垦,那些艰苦创业的场景肯定也映在了这轮天山明月中。今天,我们看到的千百里防风林带,广袤平坦春绿秋黄的条田,乃至作物满坡起伏连绵的山地,房子分布整齐的新村和旧居错落有致的村庄,还有牛羊如云的草原,这就是当年支边垦荒者的真实记录,或者说是他们的一块块牌匾,一座座丰碑。他们之中有的来自我的南方故乡广西,还有的来自广西之外的全国各省。五十多年过去了,无数个月圆月缺的夜晚也过去了,他们用智慧染绿了多少生命的荒凉。现在他们当中有许多人已悄然长眠于这片土地下,在地下继续用自己的身体肥沃着这片广袤的家园;活着的也已白发苍苍,但依然深深地热爱着这片已经变得美丽的土地,甘愿为这片土地继续播撒真情和汗水。五十年来,这轮明净光洁的天山月,在冰蓝的天空中,已经成为一代又一代的建设者虽然青春流逝然而心情依旧的明证。

我记事儿的时候就知道,火车从口里进入乌鲁木齐站的时候,会先看见一座山,叫做亚玛吕克山,当地人称之为“妖魔山”。这座小山上,搭建了无数各式各样的“违章建筑”,临时的窝棚,密密麻麻。从火车上看过去,好像一座微型城。就在乌鲁木齐城的边缘。我们都知道那里是著名的“盲流村”。这里的人,没有“户口”,不知来历。那里好像自成体系一般,收容着因各种原因而无家可归而来到新疆的人。曾有一度据说警察都无法进去核查情况。他们一直过着“边缘人生”。后来乌鲁木齐重新人口普查,为这里的大部分人重新登记了户口,他们这才在大西北重新开始了“体制内”的人生……这其中,有很多很多辛酸的故事。他们都对新疆充满了感情。是这里,收留了他们的“今生”。

现在的妖魔山经过多年治理整顿,已经是山清水秀的一处城市居民休闲养生之处。树木成荫,绿道环绕。现在的年轻人多已不再记得当年。而我永远不会忘记,火车开进乌鲁木齐的时候,妖魔山上那一片片的简易房屋里,向外张望的一双一双内容复杂的眼睛……

本书用两条线展开叙事,一条记录了“岳父岳母”那一代被当时称作“盲流”的那批从内地进入新疆的人们的出塞经历;一条是作为“新疆女婿”,一个执着的写作者15年来不停在疆桂两地转场,眼见、耳听,搜集和记录下的出塞经历。主人公小羊游走在“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新源老马场,背负了两地、两代的乡愁。出生在南方的小羊的人生,也颇为坎坷。南方,有湿濡难耐、纠结不清的原始气候,那些“瘴气”好比一种世俗的残恶势力,逼得人如困兽般,有的时候,就是无法突围,处处撞墙。抗争吗?妥协吗?那些代价值得吗?能够承受吗?小羊绝不愿意就此沉沦。他追求理想,热爱工作,想往爱情。但是,似乎每一条路都行不通。欲飞与受限的纠缠,幻灭与不甘的争斗。小羊的生命里充满硝烟。别人也许看不到,但他整个人已经被灼烧得体无完肤。他奋力自救,想拔着自己的头发冲上云霄。这股力量的支撑,是他永远不能放弃的写作。而那遥远的伊犁河谷,成就了他完美的自我救赎。

“出塞出塞,新疆新疆!”梁晓阳说,这是他乘坐西去列车时必定听到的仅仅属于他的节奏,是仅仅属于他的歌声。在我看来,这是一首昆仑长调,是冥冥中上天给予与命运奋力抗争的小羊的一个出口,小羊用自己的现代“出塞”,成就了两代人出塞的完美相遇、相与和相知。

他在书里写道:“实际上,最个人化的,最具个体经验的,具有心灵剖析意义,具有探究人生追问人生精神和坦诚至自爆程度。这部书的中心思想也可以说是贯穿始终的一个天问是:在哪里才可以找到你啊?人生!”

邱华栋老师也是新疆出生并成长的“疆二代”,特别能够理解书中情愫。他评价:“这是一部记载了两代人的生活秘史的书,是写给在苦难、世俗和欲望中挣扎不忘追求的人的,是追问人生的书,是一曲理想主义的悲情壮歌。”我完全可以感受到作者梁晓阳对时代变迁的敏感捕捉,内心为这群当年地“新疆盲流”所怀有的巨大地恻隐与同情。

出塞出塞,新疆新疆!而今的新疆伊犁河谷吉尔尕朗河两岸,已是名副其实的塞外江南。自古以来,新疆就是流放者、流离失所者、断肠人、蛰伏者的庇护所。远的收留过林则徐、纪晓岚,近的收留过王蒙等一批著名作家学者。新疆,给予了这些失魂落魄的灵魂一个舔舐伤口的安静角落。而很多当年的“盲流”已经在这里颐养天年,将异乡完全当作了故乡。他们的后代也安居乐业在这片土地上。主人公“小羊”在这里也有了自己的一处院落,一个真正的家园。他对这片土地,已经爱到了灵魂深处。

时光荏苒,岁月永不回头。而今飞速发展的高铁运输将当年“小羊”回家的五夜四天外加两个白天的辗转颠簸,变成了两夜三天无缝对接的直达,回家已不再艰难,出塞也不再代表心酸的历程。而“盲流”这个充满了沧桑凝结着历史的词语,也许会慢慢消失,或者沉淀到时光的某个角落吧。可是,小羊们和我们,永远不会忘记。那是我们父母那一代新疆人,独一无二、血泪交融而又热烈磅礴的人生啊!

周水欣,女,江苏省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三届高研班学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学员,作品见于《雨花》《中国青年报》《三联文化周刊》《新民周刊》《中国青年》《青年文摘》《新华日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