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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小故事(节选)

来源:十月文艺(微信公众号) | 周洁茹  2020年07月17日07:36

我在预约的时间到达华特餐厅,一分不差。

七点四十五分,周小姐,两位,我对站在门口的接待员说。穿荷叶边围裙的接待员在预约名单里找了起来。 我望了一眼餐厅里面,很多空位。

七点四十五分周小姐两位,她重复了一遍。

是的,我说。

请在外面等一会儿,她说。

我看着她。

准备好了会叫你的,她又说。

我又望了一眼餐厅里面,空荡荡桌椅,似乎没什么要准备的。

但我还是点了点头,站到了一个远处。因为餐厅的外面是一个升降电梯,一条长廊,不站远一点,好像也没有地方可以站。

这是一个高级餐厅,我又跟自己重复了一遍。为了请刘芸,我挑选的是我能够达到的最高级的餐厅。

柔和的米白色墙身配上深木色装潢、闪亮的黄铜装饰和华丽的古典吊灯,典雅大方,最适合大宴亲朋,一起舒适写意地享受开胃小菜和亲切周到的服务,更可以透过玻璃窗欣赏园林景致,眺望海上的动人景色。

这个餐厅在网上的介绍就是这样的。

精心烹调的西冷牛扒配鲜菜、慢煮牛仔柳蛋扁意粉、诱人的扒波士顿龙虾……在昔日维多利亚时代浪漫气氛中细尝滋味菜肴并向传奇人物华特先生致敬。

我真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跟刘芸一起分享这个时光。我都能够想象得出来,她坐在我的对面,心花怒放的样子。

七点五十五分,荷叶边接待示意我可以进去了。

我赶紧入了座,闪亮的黄铜装饰,华丽的古典吊灯,一切都很对。

我给刘芸的时间是八点整,我的提早,示意了我的重视。而且我要请的是龙虾。

我想吃蛇、青蛙和龙虾,刘芸是这么说的。回国的前一天,她把这一句发在了她的朋友圈。

我说我请龙虾。蛇和青蛙我也不知道哪里有。

除了我,没有一个同学回应她。我起先以为真是没有同学回应她,后来才想得起来,是我自己没有任何一个同学的微信。他们回不回应她,请不请她吃龙虾、蛇或者青蛙,我是真的不知道。

我也好久不去同学会了。上一次已经是十年之前,这十年之间,同学们开不开会,探不探老师,我也不知道,我假设他们一直在开会也一直在探老师,我不在,因为我肯定是一个阿珠或者阿花。电影《阿珠阿花的同学会》,没有工作也没有丈夫的阿珠和阿花,每天晃来晃去,为了去同学会,她们穿上了职业套装。编剧为什么要编这个剧,我是这么想的,所有的编剧都曾经是个废柴,受尽校园欺凌,所以他们才能够成为编剧,或者成为作家。

十年之前的那个同学会,我也穿了个职业的黑西装。

八点零五分了,刘芸还没有到。

我把菜单看了三遍。每一道菜都在四百元以上,但是这是一个套餐,有头盘,沙拉或汤,一个主菜,配菜和酱汁都有六个选择,而且,多加四十八元就可以得到一份甜品,Supplement $48 to Enjoy Dessert。

我给自己要了一份最便宜的是日海鲜,羊排的价格一样,但是海鲜肯定看起来更高级一点。刘芸,当然,我给她要的是龙虾,菜单上最贵的那一个,波士顿的龙虾,五百元。

田园沙拉或者龙虾汤,不是奶油汤不是红菜汤,是龙虾汤,我注意到了这一点,我毫不犹豫地给自己要了汤,海鲜配龙虾汤,太高级了。

我也要了甜品,一个香草冰淇淋,给刘芸的,只要加四十

八元。

汤马上来了,南瓜色的汤面,一道高贵的白奶油花纹,是一碗真正的龙虾汤。可是我想的是刘芸不能再要龙虾汤了,她已经有了一个龙虾主菜,她得用田园沙拉去配那个龙虾,要不然就太土了。

可是刘芸还没有到,我得请服务员推迟刘芸的菜。我的手足足举了三分钟,服务员送来了头盘,我顺便提出了我的这一个要求。

雅致的维多利亚风格。望着服务员的背,我又想了一遍这个网上的句子,然后我用英文念出了这个词,Victorian,我的脑子里浮现出了更多的三个字,蕾丝边,蛋糕裙,泡泡袖。

我应该穿得好一点的,可是我没有,我想过穿一套职业女装,好像一放工就赶来餐厅的样子,可是没有,我穿了一件大衬衫,可以盖住肚子上的肉的那种,但我拎了我最好的包包,十年来这个包包都没有走样。

八点十五分了,刘芸还没有到。旁桌的客人落座了,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一个儿童。他们要的也是龙虾,还有牛扒,他们甚至给小孩也要了一份牛扒,还是肉眼扒。

我突然担心刘芸的龙虾,我又举起了我的手,我想的是请服务员暂停煮她的龙虾。

服务员一直没有来,我只好放下了手,我专注在我的头盘,一碟淡牛油和一个,面包?我把它转了个个儿,肯定了它是一个面包,只不过是做成了Muffin的形状。

面包的滋味,不可思议。

主菜也不可思议地来了,一块正方形,白色,我猜不出来它是什么鱼,我甚至猜不出来它是海里的鱼还是湖里的鱼。配菜是芦笋,我也有十年没有吃到芦笋了,我记忆里的芦笋还是绿油油很粗壮的样子,与面前的三根有很大的出入。但我也是绝对不会要炸薯条或者焗薯做配菜的,太粗鲁了,只可以去配牛排,同样粗鲁的红酒汁或者黑椒汁,又蛮荒又西部的时代,如同今天的土豪。我对自己说是因为季节,因为在香港,这就是芦笋现在的样子。

旁桌的客人正在试酒,然后他们果断地要了一瓶红酒,一整瓶。我想也许我也应该看一眼酒单,如果只是一杯气泡酒,只要一杯,为刘芸,也还在我的预算内的。我只是想想的。

刘芸的电话来了,她说她现在在餐厅外面,但是找不到餐厅的门,我马上从膝盖上拿下了餐巾,站了起来。

然后我把包包和一切留在座位上,走出去找刘芸。

我们在餐厅的大门口拥抱了一下,我感觉到刘芸的肚子很硬,而且她也跟我一样,穿了一件棉质衬衫,衬衫的下摆遮住了我们的肚子。

回到座位,一位荷叶边服务员正站在我们的桌子旁边,古典吊灯下看不太分明她的表情。可以上菜了。我趁机说,可以上菜了,谢谢。

刘芸完全没有碰她的头盘,那个Muffin,或者面包?于是她的那朵牛油花也没有坏掉。

好累啊!这是刘芸落座后的第一句话。然后她喝了一口水。

这才叫水,这是刘芸的第二句话。她是这么说的,这些天我就没有喝过一口好水。

我看了一眼水杯,我喝不出来水的好坏,餐厅们都往水里放柠檬,所有的水就都一样了。

这水,好吗?我情不自禁地说。

好啊,刘芸说,回国这几天,我连一杯好水都没喝上。

我突然想到我们可以不用叫酒了,我们甚至不用叫咖啡或茶,我们就喝这个水好了,水是免费的。我就把已经到舌尖的那一句“香港的水也是内地过来的”生生咽了下去。

这是什么?刘芸指了指我的鱼的旁边,一个红色的包包。

不知道啊,我说,就是个装饰吧。然后我把那个红包包切开了,果然是个装饰,我甚至看不出来它的材质,番茄?或者就是一件染红了的豆腐皮包包?我不知道。

刘芸的主菜恰如其分来了,一份,波士顿龙虾。配菜当然也是芦笋,尺寸和件数都是一致的,一个批次。

刘芸拿出手机拍那个龙虾。我看着她。

谢谢你啊,刘芸说。一边转动盘子,又拍了几张。我看着她。

你有吃到青蛙和蛇吗?我问。

没,刘芸干脆地说。

为什么?我说。

她不说话,继续地拍那个龙虾。

以前住波士顿的时候龙虾是最便宜的。我说,中国馆子各种做啊葱姜炒啊蛋黄焗啊避风塘啊还有四川水煮的……

你来香港有十年了吧,刘芸说。

十年了,我说。我把那一句“龙虾出了波士顿就要五百呢”生生咽了回去。

刘芸开始切那个龙虾,揪出一团白肉,并不比我的鱼大多少。然后她叉了一根芦笋。

我也觉得配菜里有个炒杂菌挺奇怪的。我说,那不就是brunch了嘛,还培根煎蛋配吐司呢。我假笑了一声。

刘芸默不作声地叉了第二根芦笋。说实在的,那些芦笋真的比她还瘦。

我注意到旁桌真是用炸薯条配牛扒!而且真的是那种细条儿的薯条,而且他们的红酒也真的喝掉了半瓶。

实际上我想的是我干吗不要牛扒呢,我不要那种跟龙虾同价的肉眼扒我要个最平的牛肩扒啊,八安士呢,只比精选海鲜多二十块钱,至少我能吃饱啊,我真是为了我的虚荣付出了代价。

周洁茹,出生于江苏常州,有长篇小说《小妖的网》《中国娃娃》,小说集《你疼吗》《香港公园》等,现居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