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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样的杜甫,焕发跨文化的魅力

来源:解放日报 | 胡笛  2020年07月16日08:27

纪录片《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

不久前,BBC(英国广播公司)推出的纪录片《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以下简称《杜甫》),引发了关注,也引起了热议。这是一个西方他者视角下的杜甫,无论是故事的讲述方式还是人物的塑造,都带有明显的西方叙事色彩,呈现出戏剧化的效果。

这样一个他者视角下的杜甫,对于中国观众而言是有些陌生的,却也促使人们去进一步了解杜甫和他的作品,去领略这位古代诗人在当下焕发的跨文化魅力。

叙事的民间性

纪录片《杜甫》的导演迈克尔·伍德,是英国历史学家和电视制作人,参与制作了大约120部纪录片。20世纪80年代以来,他多次来到中国拍摄纪录片。他热衷于讲述中国故事,也形成了独特的纪录片风格——他“通常会在纪录片中担当主持人,因为纪录片的本质在于讲故事,主持人有助于故事的讲述”。他还是一个历史的漫游者,实地探寻故事中的大城小巷。

迈克尔·伍德的历史纪录片最重要的一点,是记录“活”的文化,“历史不需要我们操心,但我们必须要确保中国群众充分融入纪录片中”,在与中国老百姓的采访互动中,经常能看到他脸上抑制不住的好奇和喜悦之情。明白了他历史纪录片叙事对民间性的倾向,你就不会奇怪,为什么《杜甫》的主题是杜甫,镜头里却有那么多或唱歌跳舞或舞文弄墨的普通百姓。因为,于他而言,历史照应着一幕幕鲜活的现实。

为了《杜甫》,迈克尔·伍德重走了杜甫的人生路,从西安、河南、成都到长沙等地,从开元盛世到战乱流离,遍寻诗人出生、游历、入仕到流亡的足迹,并选择相应的诗歌作品互为印证。开篇以大唐都城长安为背景,“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杜甫壮丽的一生与这座城市和那个时代休戚与共,杜甫之谓“诗史”正是记录了玄宗统治下大唐由盛入衰的过程。镜头里则是当下的西安,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美食街上林立的店铺、跳着广场舞的人们、摊位上望着镜头的孩子,这一切与旁白中“在唐朝的市场中,外国时尚与美食的结合会令你迷醉,波斯的无花果,撒马尔罕的金桃”形成一种历史与现实的无声对应。

位于成都的杜甫草堂,是诗人晚年漂泊生涯中短暂的安身之所,在那里他留下了许多书写自然的名篇。纪录片中,在草堂外朗诵《春夜喜雨》的孩童,耄耋老人述说“杜甫诗词优美和爱国精神值得后人学习”“杜甫表达了人民群众特别是那些穷人的情感”……迈克尔·伍德对不同年龄段游客的采访,实则体现了杜甫诗歌在中国文化中的传承。

清明时节,湖南平江杜甫墓前,学生的祭扫活动和民间诗社的研讨活动,都是这部纪录片关于诗人杜甫的民间叙事。关于这位唐代诗人,除了研究者的论述,街头巷尾普通民众的认可,似乎更能证明其伟大。

纪录片取名于汉学家洪业的同名英文专著。在书中,洪业定位杜甫是中国最伟大的诗人:“即使在成千上万的中国诗人当中,杜甫也是独一无二的。他是唯一一位随着时间流逝而声名与日俱增的诗人……当诗人杜甫追求诗艺的最广阔的多样性和最深层的真实性之际,杜甫个人则代表了最广大的同情和最高的伦理准则。”

人物的戏剧性

纪录片用58分钟来论述杜甫的伟大是有难度的,正如迈克尔·伍德所说,“在东方,他是不朽的诗圣,但在西方则鲜有耳闻”,所以纪录片多次采用东西方人物之间的类比来直观定义杜甫,评价杜甫和但丁、莎士比亚——“这些诗人创造的价值成为后世诗歌的评判标准”。怀着东西文化交流对话的目的来拍摄纪录片,即便《杜甫》中的杜甫或许与我们想象中的杜甫不一样,它仍旧起到了促进的作用,令杜甫在后人的品读中一次次鲜活起来。

选择杜甫出生的传奇性。无论是洪业的传记还是冯至的《杜甫传》等,都以杜甫家族诗书仕宦传统为主来介绍杜甫,如“文章四友”的祖父杜审言给予他“诗是吾家事”的自信。而《杜甫》却将杜甫给姑母的墓志铭《唐故万年县君京兆杜氏墓志》里的内容作为有关人物身份的叙述主体。“甫昔卧病于我诸姑,姑之子又病间,女巫至,曰:‘处楹之东南隅者吉’。姑遂易子之地以安我,我是用存,而姑之子卒。”这种墓志之说本意在褒扬逝者德行,而在迈克尔·伍德看来,“天命”之说更具戏剧性,能吸引西方观众,将此解说为杜甫出生的“谜团”。

张扬杜甫仕途的高光时刻。科举失意后,天宝十年,杜甫凭借三篇《大礼赋》得到玄宗关注,纪录片将《壮游》中“天子废食召,群公会轩赏”配以朝堂的画面,让观众领略杜甫人生中的高光时刻。事实上,杜甫待制集贤院却没有了下文,期间不少写给友人的诗词中透露着饥寒贫病的现状。杜甫与长安友人登塔所写的《同诸公登慈恩寺塔》,“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已显露乱世的端倪。天宝十四年,他终于获得一小官职,从长安回奉先探视家人,因这段路程写就了著名的《自京赴奉先县咏五百字》,人们耳熟能详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还有他作为人父的愧疚“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都来源于此。杜甫的仕途是短暂的,但他用自己的诗歌记录并见证了一个时代。

对比李白和杜甫。杜甫客居洛阳艰难谋生,却遇到了他人生中的偶像李白。纪录片这样形容李白——“在中国人眼中,他魅力十足,经常醉酒,斗性十足,是青楼常客,在斗殴中杀过人”,这显然是出自洪业笔下的“手刃仇人,挥霍万金,娶妻纳妾,纵情声色”的描述。且不说这些史料确凿与否,这样的描述与中国文学传统中的李白形象显然有着不小的差别。但这种极具个性化的人物塑造,正是西方视角下的典型表现。接着,纪录片分别将李白与杜甫比作酒神与日神,对此牛津大学的学者进一步解释说,“李白很热衷于物我两忘的能力,杜甫更能关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如何按照儒家伦理来生活”。对于西方观众而言,一部纪录片是不足以完全理解中国的“诗仙”和“诗圣”的区别,但通过这般类比倒也能获得一个粗浅朦胧的感受。

阐释的个性化

《杜甫》将杜甫晚年的自传式叙事诗《壮游》作为整部纪录片最主要的文本依据,在阐释杜甫不同人生阶段的境遇和思想时,都会引用其中的片段作为注释。杜甫一生作诗一千余首,经典不少,纪录片对这些诗歌的选择与阐释,正显示了创作者对于这位中国诗人的了解与理解。

其文本选择的精彩之处,比如纪录片首尾分别节选了《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的内容。开元盛世之初,幼年杜甫所见公孙氏舞剑器之势,感受艺术之间的相互启发,选用诗歌前半部分“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晚年杜甫在战乱中颠沛流离,偶然再见其弟子舞剑器,选用诗歌后半部分“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 动昏王室。梨园弟子散如烟……玳筵急管曲复终”。50年后,杜甫见到公孙大娘弟子临颍李十二娘,一曲剑器舞几十年沧桑巨变,让他瞬间陷入人生巨大的迷惘,“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将同一首诗拆开在纪录片的首尾来说明诗人境遇之变化,可谓用心。

纪录片文本选择不足之处,除了过度重复引用《壮游》,就是对不少经典之作的遗漏。青年时代,杜甫壮马轻裘游历时,有不少诗篇展现了大唐的富庶,也洋溢着诗人的壮志豪情。第一次科举失意,年轻的杜甫并没有受太大的打击,几年之后所作的《望岳》一诗中仍可见诗人的气势与格局,“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但纪录片并没有选择这首代表作。安史之乱时,杜甫一路颠沛流离,成为苦难和苦难中的老百姓的发声者,纪录片选择了《彭衙行》《月夜》《春望》予以表现,若能再有“三吏”“三别”这些血泪之诗,则更能彰显杜甫“上悯国难,下痛民穷”的诗圣品格。冯至在《杜甫传》中分析杜甫在诗中的矛盾性时说,“若是强调人民的痛苦,反对兵役,就无法抵御胡人;但是人民在统治者残酷的压迫下到了难以担受的地步,他又不能闭上眼睛不看,堵住嘴不说”。

一叶孤舟漂浮于湘江之上,诗人留下绝笔之作《风疾舟中伏枕书怀》。《杜甫》在伊恩·麦克尤恩沧桑诵读“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英文版杜诗)中,结束了诗人一生。纪录片认为,杜甫被定义为中国最伟大的诗人,“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样称呼他反而是低估了他在中国文化中的重要性。因为这将他的地位仅仅限制于一个诗人……事实证明,某些人在某种机缘下,不仅可以展示自己的感情,还能象征整个文明在道德上的感悟能力”。这段话可见其理解了杜甫之谓“诗圣”。

杜甫在自己生活的时代并没有得到相应的认可,而后世注释杜诗者却无数。正如《杜诗镜铨》所言,“其诗不可注,其诗不必注”,每一次注释,都是对诗人和其作品的重新阐释,BBC的纪录片《杜甫》也是如此。然而,正是在一次次的重读甚至误读中,悠然延续着中国传统文化与自身、与外界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