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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般的盛夏

来源:文艺报 | 胡容尔  2020年07月15日06:17

“赤日炎炎似火烧”。入伏后,酷暑游走,遍地流火。走在街头,汗流浃背,人像汤圆一样,在热汤里煮着。空气中似有一张滚烫、黏稠、湿重的大网,将人的整个身体挟裹进去,令人无法挣脱。就算躲入空调房中,虽体表温度下降,却难解内心的灼热,口干舌燥。不如与童年的夏天相遇,回忆那些早已消失的童趣,以期具有消夏清心的功效。

夏天是我们返回童年的通道。但凡美好,都是记忆的必争之地。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罗大佑关于《童年》的歌谣中,开头呈现的就是夏日景象。

小时候,并不觉得盛夏有多难过,反倒觉得它是收纳快乐的容器。也许储存在里面的影像,自动使用了滤镜,只保留理想的蜜糖的光泽,凝结成琥珀般的样貌。

三伏天,蝉声不绝于耳。村里的水库、小河和荷塘,水波温柔,带着迷人的表情,会被我们挨个儿光临和亲近一番。凉丝丝的静水或流水,溅起透明的水花,包容我们年幼的顽皮和汗珠,成为我们肌肤相亲的亲密玩具。

小鱼在脚趾缝间穿梭,机灵得很,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就敏捷地逃走了;顶着大脑袋的小蝌蚪,如墨色的豆芽,在浅浅的河沙处摇头摆尾,最易被捕捞;点水的蜻蜓,展开塑料糖纸一样薄的翅翼,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掠过,飞去亲吻荷花,让人羡慕不已;而翠衣粉裙、正大仙容的荷花,最让女孩子们倾心,却又触手不及——深水处,自然是不敢去的。大人们一再叮嘱说,水鬼就藏在深不可测的地方,会抓住小孩子的手脚,吃掉。我们半信半疑,有时信,有时不信,但到底没人敢去冒险。我们有孩童的小聪明和小算盘。从大人们敬天地的虔诚礼仪中,我们隐约觉察到,大自然隐藏着某些神秘的力量,有着神秘的禁区,大人们尚且敬畏,我们更无能为力。

门前的大树底下,浓荫匝地。有四通八达的凉风汇集或路过,树叶摇动小扇子,沙啦啦响。树阴处,就是天然的空调和风扇,消暑,止汗。吃过午饭后,大人们在草席上歇晌。孩子们集结到树阴下,三五成群,玩各种各样的游戏:老鹰抓小鸡、跳皮筋、打泥炮、翻绳、踢毽子等。我最喜欢的是打宝和跳方格,玩法简单,其乐无穷。

打宝,先要叠宝,把纸张对折成正方形,每个角都不外露,妥帖地插入中间的缝里。有接缝的那面是正面。无帖缝的那面是反面。把宝的正面放在地上,另一人用自己的宝,朝地上的宝用力打。倘若能把地上宝的正面掀翻,反面朝上,那么打宝的人就赢了,地上的宝就归赢家。我常常赢,很少输。赚了一堆宝,放在纸盒里。我取胜的秘诀,在于我叠宝的纸质好,别人比不了。我妈从广州寄来的招人稀罕的挂历和画报,全被我折叠成又大又厚又沉的宝了。别人轻飘飘的宝,哪里是我宝中宝的对手呢?因为赢宝,我俨然成了孩子王,有被人簇拥的小虚荣。有时也会大方地赠送小伙伴几个宝,让他们心悦诚服。

我想,我性格中带有的豪爽和讲义气的成分,大约就是在那时养成的。儿时的某些影子,会跟随一生。

跳方格,也叫跳房子。先用粉笔或树枝在地面上画出房子。房子的形状,通常有圆顶和方形的。我们图省事,一般画10个格子(格子就是房间,大小均等):先画一个正方形的9格,再在右下角格子的外侧延伸出去一格,叫做入户门。接着,从下往上,按路线依次在每个房间里标上数字:1至9。

起跳前,须将一块平整的厚薄适宜的瓦片,掷到房间1里,以入户门为起点,然后单脚着地(另一条腿弯在空中,中途不能落地,落地算输),跳进1格,用脚尖将里面的瓦片,平稳地踢到2格里(不能压线,不能出界,也不能越格,否则就是犯规,得下场,让别人跳),再单腿跳进瓦片所在的2格……依此类推,按序号循序渐进,脚跟着瓦片走,准确地将瓦片踢到下一格里,等到顺利踢进左上角的第9格时,另一只脚才可以落地。将瓦片捡起来,背对着格子,向身后扔,扔到哪个格子里,哪个格子就成了自己的房子,等于宣告归属权。下一轮再跳,经过自己的房子时,就可以在里面双脚落地,歇会儿。最后挣的房子最多的人,理所当然是赢家。

这个好玩的游戏,锻炼人的弹跳力、平衡力和身体协调性。传说起源于两千多年前的古罗马,用于罗马步兵的军事训练。后来,罗马的孩子们开始模仿军队的这种训练,在球场上划线扔石,增加了新的游戏规则。至于又是怎样流传到中国乃至胶东内陆的这个村庄,已无可考了。或许,聚集人类智慧和文明的好东西,都会自己长腿,随风到处跑吧——不分国界,不分肤色,不分贵贱,无分别心——那时,年幼的我们,还没能力思考这些问题。我们只顾全身心地投入,喜怒形于色,好恶言于表,因为失败而斗志昂扬,嘴里不停地嘟哝着:“哼,我就不信我赢不了”,也因为胜利而欢呼雀跃,神采飞扬。至于到处流窜的暑热,对不起,我们视而不见,扰乱不了我们的心神。

正耍得热闹呢,耳边忽然传来“咚啷啷咚”滚雷似的声音,是熟悉的拨浪鼓的响声,邻村卖冰棍的孙大叔来了。轰的一下,孩子们作鸟兽散,各自回家要钱去了。我跑回家,从外婆平时放零钱的陶罐里,叮叮当当,掏出8分钱,握在手心里,兴高采烈地跑到大街上。孙大叔戴着淡黄色的草帽,锅盖似的帽檐在他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笼罩在阴影中的脸上,汗水密布。他低着头,忙着取冰棍,找零钱,热情地招呼每一个大人和孩子。他能准确地叫出每个人的名字。冰棍的品种单调,用厚布包裹的简陋的冰棍保温箱里,只有两种。我轮换着买,有时买绿豆的,有时买奶油的。硬邦邦的冰棍拿在手里,冷气扑面。一口咬下去,冰碴在牙齿的搅拌下迅速消融。凉气像一脉潺潺的清泉浸漫在口腔里,再流入腹内,荡气回肠,经久不散,那么畅快。

有些时候,两个人会凑钱合买一根冰棍,你一口,我一口,冰棒在两个孩子的小手里来回转移。融化的汁液,顺着木棍滴在手上和地上,来不及吃,就浪费掉了,眼巴巴地瞅着,让人心疼。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8分钱大概能买两盒实用的火柴,许多家长把钱袋子捂得很紧。但物质的匮乏,并不能阻挡我们单纯却富足的欢乐。

到了晚上,暗藏无限生机的乡村,好像一枚黑色的弹丸,被夜色的口袋收纳。“水天清话,院静人销夏。蜡炬风摇帘不下,竹影半墙如画。”草木吐露芬芳,气息分外浓郁,四处弥漫着悠闲祥和的氛围。从井水中捞出来的花皮大西瓜被一刀切开,街坊邻居们分着吃。自然熟的沙瓤西瓜可真甜啊!东家西家聚在一起,摇着蒲扇,说着闲话。孩子们不闲着,一会儿追赶飞舞的流萤,一会儿在蓬松的麦草垛里打洞,玩捉迷藏,累了就倚在大人身旁,抬头望天。

天真大啊,没边没沿。夜空透着深邃的幽蓝,星子提着灯笼,闪闪发亮。晶莹的月亮,被众星拥护在中间,犹如一枚邮戳盖在天上,发出银色的光芒。月光倾盆而下,径直流进我的喉咙里,有薄荷的清幽味道。

从前的星星,比现在的多,也亮;从前的月亮,比现在的圆,也大。

张爱玲说:“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我觉得,回忆有着清甜的薄荷香气,那是童年夏日带给我的欢愉。

彼时富得流油的欢愉,日后无法复制。那些曾经与我们密不可分的亲人,被动地承受时光的收割,丝毫没有协商的余地。他们去了哪里呢?谁能给出确切的答案呢?

在这个炎热的深夜里,人到中年的我,在远离地气的城市高楼里,凝望着书房窗口上方模糊的星空,思索着自己莫名其妙的提问,身心渐入清凉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