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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朋友

来源:《散文百家》2020年第7期 | 李青松  2020年07月12日10:20

马如营

某日清晨,一睁眼看手机,跳出马如营微信小说。读读吧,看看他都瞎写了些什么?——就翻个身,躺在被窝里读,一二百字,很快就读完了。咂吧咂吧,又回头读一遍,再咋吧咂吧,心里暗暗说出四个字:有点意思!

接连几天,清晨一睁眼的第一件事,就是读马如营的微信小说。有一种上瘾的感觉。我尤其喜欢读《武铁匠》《常宝德》《甘子玉》《小妖精》《尚傻子》等篇目。可是,突然有一天断了,没有读到,隐隐感觉这一天就缺点什么了,有点微微的怅然了。

我知道,这家伙,是在故意吊人的胃口呢。

林区,本身就是一个社会。开发初期,汇集了天南地北五行八作的人,不乏故事和传奇。马如营的微信小说,写的都是林区各色人物。涉及公安、妇联主任、广播员、工会干事、老光棍、铁匠、色鬼、屠夫、疯子、傻子、按摩女,等等。总之,都是他熟悉的人熟悉的事。有的读了令人落泪,有的读了半晌无语,有的读了禁不住哈哈一乐。

从那些人物的身上,我看到了特殊历史背景下,个体的卑微与无奈,龌龊与贪欲,机智与胆识,善良与慈悲。也看到了人的命运与时代的关系。其实,就整体而言,如果把这些微信小说组合在一起的话,就是“大木头”时代,林区的世俗风情画,它呈现了林区昔日的荣耀与辉煌,衰落与疲惫,盼头与梦想。

马如营的微信小说,没有雪花膏、胭脂粉和香水味儿,倒是有一股野性的粗鄙的原生态的气息,充满着离奇古怪,充满着爱恨情仇,充满着人性中固有的一些东西。

马如营是我的朋友,出色的林区作家。长得白白净净,喜欢喝小酒。酒桌上,如果有美女在场,他说出的话就荤素难分,笑点喷薄。引得大眼睛,忽闪忽闪只看他一个人。他最懂女人心,颇有女人缘,一生最重“情”字。当然,对朋友,他也有点侠肝义胆的劲头。

在林区,马如营是“扯犊子”的高手。“扯犊子”是啥意思?我不知道,问我我也不知道。但我想,能“扯犊子”的人肯定自己知道——你只要读读他的微信小说,自然就明白了。“扯犊子”的手段,往往是机智幽默的语言。读上几句,你就能感觉出来,这个“扯犊子”的高手是被林区的松油子熏染过的,听惯了粗声大嗓,胡扯六拉,是在抬木头的号子声中长大的。

因为,只有在林区,才能有那种语言。

因为,只有在林区,才能有那样的文化。

感谢马如营!——他带给我许多个别样的早晨。

岩三永

其实,他本名岩三永,却被我生生唤作岩山永。由于他普通话说的生涩,加之“三”与“山”谐音,在《普洱茶人》小文中,我竟误写成了岩山永。可是,他并没有纠正,也没计较,多么厚道的人啊!

云南普洱的景迈大寨,是一个让人一见倾心的傣族寨子。干栏式木楼依山而建,撷云而居。东一座,西一座,南一座,北一座,看似随意的建筑,实则保持着傣族固有的传统和风格。一年四季,寨子里无处不弥漫着茶香,而茶香里弥漫着的却是慢节奏的悠闲的生活气息。

二OO七年六月,我在景迈山与岩三永相识,那时他四十九岁。记忆中,在他家吃茶谈茶的情景,还是那么清晰。

十一年后的一个细雨濛濛日子,我与岩三永又得以相见,彼此的眼神里全是惊喜。握手的那一刻,我明显感觉到他内心的激动,我们不禁感慨万端了。

岩三永的二女儿玉仙为我们泡茶。我们一边吃茶,一边听岩三永讲茶,讲景迈村点点滴滴的变化。倏忽间,我意识到,景迈大寨及其岩三永家的所有变化,都与茶相关呀。

说话间,有两只燕子在客厅里来回穿梭,是在忙着做什么事情吗?抬头一看,屋顶横梁上是一个童话般的燕子的泥巢。雏燕偶尔探出小脑袋,眼睛眨呀眨的,还张开红红的小嘴巴,叽叽叫上几声。我明白了——燕子来回穿梭,是在给雏燕取食。屋里如有蚊虫光顾,燕子就会箭一般飞出来,立擒之。有燕子筑巢的人家一定是积善的人家,有燕子穿梭的人家一定是幸福的人家。

玉仙还端来一盘土蜂蜜请我们品尝。

这是自然的馈赠——几天前,玉仙从景迈山的树洞里采回的。除了茶之外,也许,土蜂蜜是傣家最好的待客美味了。

玉仙在昆明上的大学,学的是财会专业,这不是她自己的意愿,而是阿爸的意思。毕业后,她没有选择去大城市,而是又回到景迈村,帮助阿爸打理茶事,打理账目。玉仙真是能干,不但账目做得横竖清爽,笔笔有宗,而且还会割土蜂蜜,还会酿酒。——玉仙有一双巧手呀!

岩三永家有七十亩古茶园,制作出的茶都是上好的古树茶。在岩三永家吃茶,我才知晓,古树茶的极品是单株。所谓单株就是单株采,单株制,单株卖。——讲究的是至纯至净至润至美的境界,拒绝杂乱的气息。

或许,岩三永的人生追求也是如此吧。

茶里有生活趣味,也有人生况味。

岩三永,今年已经六十岁,古铜色的肤色闪着亮光。他说,他把制茶的手艺都传给女儿了。而他要做的就是保护好景迈茶山,保护好那些古茶树。

因为,茶是茶人的一切。

邹恒

老邹,邹恒,现年五十余岁。面容清瘦,戴一副眼镜,说话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原来搞实业了,顺风顺水,算是先富起来的那一部分人吧。在城里,老邹的日子过得安安稳稳,基本上没什么愁事。

可是,突然有一天,老邹对城里的一切腻歪了,厌倦了。于是,跟媳妇贺凤娟商量,咱们换一种活法,去乡下安个家吧,把心放在那里。贺凤娟的眼睛眨了眨,看看他,然后坚定地说了一个字:行。

老邹驱车带着贺凤娟在辽东山区整整转了七天,最后选定了小腰岭子屯。他们把一所破房子拾掇出来,便把家安在这里,成了小腰岭子第九户人家。有村民吃吃笑了,说,人家有能耐的都往外搬迁,这对夫妇却相中了这破地方,生生往里搬,莫不是在城里犯了王法,逃避什么吧?老邹贺凤娟夫妇假装没听见,不言语。就这样,乡下的日子在小腰岭子人狐疑的目光中开始了,与他们相伴的除了那八户人家,还有三头牛,三十只鸡,十五只鸭,两只狗;还有整天喋喋不休的鸟语,嘶嘶煮沸的虫鸣以及满天星星。

老邹在内蒙古插过队,当过知青,知道农村是怎么回事。

插队时,老邹曾经是骟匠呢,所谓骟匠就是阉匠——农村阉割鸡鸭猪狗牛羊生殖器的匠人。朱元璋识字不多,也很少题词,但却为一个阉匠题词:“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割断是非根。”——这可能是这一行里获得的最高荣誉了。就拿小牤牛(公牛,南方叫牯牛)来说吧,一般性情粗暴,饲养管理比较困难,且性欲旺盛,不易上膘,因此必须把它那东西割掉。小牤牛长到一岁左右,就开始发情了。但这时还不能骟,让它由着性子长两年,一般要到三岁时再骟。骟后的牛就温顺了许多,脾气也没了,干活儿更吃苦耐劳了。

骟牛一般是在春天的早晨进行,而且骟之前,要先把牤牛饿上一天,消耗它的体力,免得骟的过程中它反抗太强烈。

老邹带媳妇来到小腰岭子村的时候正好是春天。老邹抖出多年不用的工具——骟刀,找来一块磨石,嚓嚓嚓磨了一晚上,末了,又试试骟刀的刃口,吹毛得过,锋利得很。老邹让村长老韩通知各家,想要骟牤牛的,尽可牵来。次日天刚蒙蒙亮,老邹就开始忙活了。村长和几个村民打下手,把牤牛撂倒之后,按头的按头,捆蹄子的捆蹄子。老邹的刀法就是厉害,三两分钟,一头牤牛就被他骟妥了。虽然搞得腰酸背痛,但老邹是快乐的。

贺凤娟在一旁看呆了。——天哪,老邹还会这门手艺?他可从来没露过呀!

老邹可真行,他把村里适龄的牤牛统统骟了一遍。

段文岗

这世上精明的人忒多,忠厚的人倒是稀缺了。

忠厚的人可靠可信。段文岗,国字脸,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线。嘴厚,鼻厚,耳朵厚。远看,举止拙朴有些憨;近观,面相里分明隐着富贵之气。我一直搞不清楚,他哪里来的那么多汗水呢?他的后背永远是汗津津的,耳根后面的肉窝窝里永远是汗津津的。估计,一些看不见的地方也是汗津津的。

忠厚的人流出的汗水也是忠厚的吗?别问我,问我我也不知道。不过,有一点我倒是可以说清楚,忠厚的人酒风也忠厚,“我干了,您随意!”——一仰脖儿,一杯子。一仰脖儿,一杯子。酒量大小不去论,那种真诚那种宽厚全在酒里了。三五杯之后,大汗澎湃。于是,在喧嚣中找出宁静,向你敞开心扉。有时,我们尊重一个人,不是因之其官职或者拥有的财富,而是因为我们尊重某种可贵的品德。

一九七六年农历八月二十六日,段文岗出生于沧州南霞口镇段庄村。属龙。那天,段庄村的上空本来空荡荡的,一声啼哭后便有数朵云往一起聚,越聚越厚,聚着聚着,厚厚的云就把段庄村埋住了,就不动了。猛然间咔地一道闪电把那埋住了村庄的厚云撕开一个口子,暴雨就狠狠地砸下来了。来得快,去得也快。雨后,村东头横空生出一道彩虹。赤橙黄绿青蓝紫。段文岗的爸爸眯眼看着,不胜欢喜。

在沧州的地界上,最有名的人物就是纪晓岚了。纪晓岚官至礼部尚书,权高位重,举朝能匹者不过尔尔。行走弘德殿,波澜万丈。——纪晓岚,纪大烟袋是沧州人心里的岗。

段文岗的名字是他爸爸起的。小名大名,都叫文岗。沧州这地方靠近渤海,地势低洼,几乎没有什么山没有什么岭,岗就是沧州人心里的高地。缺什么想什么——段文岗的爸爸有个愿望——要让这个刚出生的儿子成为段氏家族的岗,而且是文岗,非武岗,像纪晓岚那样叼着大号枣木杆儿烟袋的岗。希望儿子有“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的派头。看来,段文岗一出生就承担起某种重大的使命了。

不过,大号枣木杆儿的烟袋可以复制,但铁齿铜牙的纪晓岚却是无法复制的。段文岗终究没有成为纪大烟袋那样的岗,但却成为了另一道岗。

世界上什么问题最大?——吃饭。段文岗干的事情,跟我们每个人端的饭碗有关,跟我们每个人的一日三餐有关。想想看,现代农业无非靠三样东西——种子化肥农药。种子化肥不必细说了,单是农药,我们一方面在声讨它的罪恶滔天,一方面一时半会儿还真的不能彻底离开它。否则,虫口儿要比人口儿凶猛得多。留给人口儿的粮食没有几粒,留给人口儿的菜蔬没有几根。段文岗干的就是防虫除虫灭虫的事情,就是为每个人从虫口抢食物的事情。

然而,药事无小事,弄不好要虫命也会要人命。不是忠厚的人,不是忠厚的产品,谁敢打出“天发农药——良心药,天发造”的广告?除非活腻了。即便放胆竖在什么地方,也早被上当受骗的人砸烂了。人,恐怕也被削扁了。段文岗弄的“天发”农药“没有农药味”,无色,透明,低毒,可降解,虫子嗅之食之噼里啪啦往下掉。甚奇也。用过的果农都说好,用过的菜农都说好,用过的林农都说好,不用担心这个那个的。如今,人人说好的事情不多。是啊,什么年代了,你好也不一定说你好呀。凭啥将就呢?凭啥憋着呢?鸡蛋里还能挑出骨头呢!何况是罪恶滔天的农药了。

但是,“天发”是个例外。

在北京郊区一次产品展示会上,“天发”刚一露面,就被果农抢购一空。难道段文岗会施魔法吗?当然不是。背地里,一个果农指着段文岗宽厚的背影悄悄说:“看面相,此人就可靠可信——干不出坑人的事。”

段文岗假装没听见,偷着乐。眼睛眯成一条线。

心里,舒坦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