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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古松的第三种形态

来源:解放日报 | 王汉英  2020年07月11日08:43

其实我与麒麟镇仅有的联系,具体到一个人的名字——朱光潜。

与这样一个美学大师拥有同一个故乡,我很有幸。想想他在家乡喂过鸡,放过牛,割过草,描述起来,就觉得很有意思。

朱光潜生于安徽老桐城(今枞阳县)麒麟镇岱鳌村。麒麟镇素以苗木林业久负盛名。四季植被繁茂,树木参天,这倒也暗合了朱先生“厚积落叶听雨声”的美学意境。

“我等了好久才存了这么多层落叶,晚上在书房看书,可以听见雨落下来,风卷起来的声音。这个记忆,比读许多秋天意境的诗更为生动、深刻。

在此,我愿意做个拾叶者,将力之所及一片一片拾起,摊晒在日光之下,并借着这叶子的无言之美的闪耀,得与之再度心灵对视。”

初读这段话时就感触很深。熟视无睹的落叶,在朱光潜眼里竟生出旖旎的诗情。他在写这段话时,应该会忆起故乡落叶一样的小村,安静朴素的村落,在四季悄然的更替中生息,滋养着年少的自己。

当年的朱家老屋:进门是一个小院子,有一棵树,太阳出,树荫院。大门有柱,门顶盖草,可避风雨,放农具。第一进屋七架六间,土坯泥墙。正厅八仙桌后,设条几,上供万四公等祖宗牌位和一个书箱,箱中放《朱氏家训》《朱子全书》。两边厢房各两间。第一进房屋右边为厨房,厨房旁盖一牛棚。第二进草庐九架八间。院子自东而西,地势由低而高。屋后一个小山岗,夜风起,松涛不绝……门前有一方塘,波光粼粼,为群鸭栖息之所。大门右隔壁,有一稻床,为儿时朱光潜嬉闹之地。

故乡,是一个人灵魂的栖息地,是这个人在世上最后的风景。朱家老屋——像油画一般的故园,让我心生疑虑,将近百年的老屋还有多少存在的可能?

面包车载着我们一行,往岱鳌山而去,当我们即将进入朱光潜小道前,车里同行的人正在谈起朱光潜当年在武大“厚积落叶听雨声”的这件事。拾叶者,我理解是美感的能力。美感其实是很孤独的,因为缺乏这种能力的人恰恰很多。

我母亲以前居住的老小区,环境清幽,树木森森,枝繁叶茂,几棵晚樱蓬勃地靠近窗边。暮春时节晚樱开得云蒸霞蔚,盛夏里也是浓荫一片。后来,晚樱靠近窗子的两个巨大的枝干,被一楼的人给砍掉了,至今晚樱的枝干上还留有菜刀多次砍过的痕迹。一楼砍树的阿姨,她也姓朱,子女众多,是一位热心肠的老母亲。奇怪的是,我每次读朱光潜的书,总会没来由地联想起这位母亲。

朱光潜小道,是一片广阔的松树林以及林中蜿蜒的石板小路。到达朱光潜故居须要由此经过。

阳光从密密的松针中透过来,落叶堆满了脚下,狗尾巴草在小道边摇曳。初秋这个季节在麒麟镇,你看村庄,真像看一首首落满树叶的古诗,秋色一片斑斓,不远处,目及遥遥岱鳌山山巅,光束将山崖照得令人目眩,旷野宁静。

我们刚下车,云雀呼啦啦一阵从我们头顶高飞,旁若无人地当它们是这条小道的主人,我们几个人在小道上伫立。

在麒麟镇,你无法不联想起朱光潜。在《我们对于一棵古松的三种态度》中,朱光潜说,美是需要发现的,有审美的眼睛,才能见到美。而“发现”是个动词,审美里面有创造的成分。

我捡拾了一片落叶,想起我母亲的邻居,一楼砍树的阿姨,在主观经验上她首先是实用。晚樱这棵树的枝丫长得太碍事,挡了光线,又会惹来蚊虫,砍掉是实用的,是有利益的。因为她不具备美感的能力。

这就出现了一种问题,既然无审美能力,那么也就无辨别丑的能力,美和丑是相对立的。

小到一株晚樱,大到一个城市的规划和建筑,为什么有很多古村落消失了……吴冠中生前言道:“今天中国的文盲不多了,但美盲很多。”美盲的后果,就是以丑为美,甚至粗鄙而不自知。而美盲之所以为美盲,是他不知道自己是美盲。

“移情说”是朱光潜美学理论的精髓,朱光潜所阐释的美感经验“移情”说,则是物我同一,情景交融,心灵进入一种无限自由的境界,也是庄子式的观物方法。

庄子与惠施在濠水的桥上游玩。庄子说:“白鱼在河水中游得多么悠闲自得,这是鱼的快乐啊。”惠施说:“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的快乐呢?”庄子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呢?”惠施说:“我不是你,固然不知道你;你本来就不是鱼,你不知道鱼的快乐,是可以肯定的!”朱光潜借这个故事谈美感经验的认识和道理时,讲得通俗好懂,文字流畅有趣。

这多少得益于朱光潜少年时期接受过严格的私塾教育底子,以及父亲朱若兰对他在说理文方面严苛的训练,加上后来学贯中西,所以即使是写作学术著作,或翻译西方的美学史、哲学等,艰涩难以领会的知识,他的行文都通畅得如行云流水,有诙谐的小故事穿插其间,让人眼前一亮。

在“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这里,谈到“推己及物”“设身处地”的心理活动时,他给出的理论是——知觉外物化。这些心理活动不尽是有意的,出于理智的,所以它往往发生幻觉。

鱼之乐和鱼非乐,看到红花或看到绿叶,都是我们主观上感知而外物化,也就是“移情”,将我的感觉移到物质的身上。

朱光潜先生的知觉外物化,与心经里的色和空我感觉有相似处。至少他们都认为眼睛所见,心理活动反映出来的,有幻象的存在。朱先生指物的幻象,心经里指婆娑世界。

鱼何尝知乐与不乐,云何尝知飞和不飞,花的颜色是视觉的结果,不是植物固有的属性。是我们移情的作用。

就像《红楼梦》里的一个章节:琉璃世界,白雪红梅。把冰叫成琉璃,一样是移情的结果,白雪红梅的美好,仍然是婆娑世界。

再往前一步,拐过几户楼房,折到一个坡上,穿过一幢土基屋,难得的黄泥巴墙,阳光将我们的影子映在上面,一行人纷纷拍照留念,大师的故居,我们来了。但,我们抵达真正的朱家老屋还有些距离。

我看见迎面而来的绿茵茵的蒿子草、苍耳、枯藤,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写《纸上的李白》——“然而李白毕竟已经走远,他是作为诗句而不是作为肉体存在的。谁能证实这个人真存在过?”

但在麒麟镇朱家老屋我想念另一首《诗经》里的诗。“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这里的每一片树叶的呼吸,都感知过朱光潜的生命,如果用“移情”说来解释,这里的每一片树叶,朱光潜都感受过它们的呼吸。

不用担心,他只在文章里谈美,此刻,纸上的朱光潜,落在了这个低凹的植物丛中的实处,他站立在庭院的那棵树下——

朱家老屋已无影无踪,废墟地上,只有一大片竹林在摇曳。

我就坐在这片落叶中,捧起一捧落叶,清风徐来,竹林无语。老屋周围楼房鳞次栉比,大都姓朱,不需要努力确认,我知道这是朱先生的植物们,它们是一棵古松的第三种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