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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雨村的惊世宏论

来源:解放日报 | 周岭  2020年07月08日09:30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提出了一个发前人所未发的关于“人”的理论:正邪两赋论。

从冷子兴说起

《红楼梦》第二回,说到贾雨村遇见一位故人冷子兴,引出了“演说荣国府”的一大回文字。先是贾雨村寒暄落座后发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这话问得很有意思。这个新闻跟今天所谓的新闻,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在那个语境里,“新闻”两个字特指官场的人事擢升、黜降、迁转、起复等重要消息。那么冷子兴怎么会知道如此机密之事?原来,冷子兴不仅是贾府中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女婿,同时他还是个古董商。

那个时代的古董商,是一个极其特殊的身份。达官显贵收藏古董蔚成风气,这就少不了古董商的参与。但这还仅仅是古董商的表面作用。

而古董商的真正作用,竟是许多为官之人绝对离不开而又无人能够替代的。这就要说说那个时代的官场规矩。当时的规定,京官和地方官互相交结,最严重的是杀头的罪。但不准来往就有问题了。官场上有句话,“朝里有人好做官”,所以地方官一定要交结京官的。京官也要交结地方官,为什么呢?清代的京官是历朝历代最穷的。京官如果不交结地方官的话,就凭那点儿俸禄是不够的。所以京官和地方官,互相交往都有需求。有交结需求而规矩又不敢破,怎么办?找古董商!这是古董商的第一个深部作用:靠古董商互通声气。

第二个作用呢?大家知道,在官场攀附之风甚盛的时候,行贿受贿习以为常。但是一旦为人举报,查出来就是重罪。所以既要行贿受贿,又不能授人以柄。怎么办?还是找古董商。譬如某人要行贿四十万两银子,自己不敢送,对方也不敢收。怎么办呢?双方商量好了。一位从自己家里拿出个一钱不值的破罐子,交给指定的古董商,要价四十万两银子。另一位即刻用四十万两银子从古董商手里把这个罐子给买回来。于是,行贿成功。

冷子兴说到荣国府,提到一桩异事:“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生了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就取名叫作宝玉。你道是新奇异事不是?”贾雨村笑道:“果然奇异。只怕这人来历不小。”冷子兴又道:“那年周岁时,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爹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冷子兴又道:“说来又奇,如今长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所以,“将来色鬼无疑了!”

“正邪两赋”之人

贾雨村听到此处,“罕然厉色忙止道”。“罕然厉色”这四个字,一定是作者为了醒人眼目。接着,一番大道理出来,这番道理是从来没有人说过的。

贾雨村说,人是要秉气而生的,而气分两种,一种是正气,一种是邪气。秉正气而生者,一定是大仁;秉邪气而生者,一定是大恶。大仁的例子:尧、舜、禹、汤、文、武。汤是商汤王,文是周文王,武是周武王。还有周公旦、召公奭、孔子、孟子、董仲舒、韩愈,还有理学家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朱熹,“皆应运而生者”。大恶的例子:蚩尤、共工、夏桀、商纣、秦始皇、王莽、安禄山、秦桧等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扰乱天下。”

但历史是不是由这两种人构成的呢?绝对不是。真正要说的一种人在后边。贾雨村说:“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或被云催,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

这段话是说,恰巧有人秉了这正邪两气而生的话,既不是大贤,也不是大恶,这就是第三种人。又拉出一个大名单。

第一位,许由,是尧时代的贤人,道德学力可以经时济世,尧曾多次要让位给他。这样一位贤人,为什么不出来做事呢?他觉得世事太不干净,所以要做隐士。尧又派人来找他出任九州长,他夺路而逃,跑到颍水边上撩起水来洗耳朵。这时正好碰到他的好朋友巢父,牵着牛犊子来喝水,说:你干吗洗耳朵?许由说,这耳朵听了太多不干净的话。巢父一听,啊?你在上游把水弄脏了,我的牛犊子岂能在你的下游饮水?赶快把牛犊子牵走了。两个人,一对乖僻邪谬、不近人情。所以后世把他们归为一类,经常以“巢许”并称。

第二位,陶潜,就是陶渊明。这位夫子做彭泽县令的时候,觉得不自在,不愿意为五斗米折腰,写了篇著名的《归去来兮辞》,“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挂印逃走了。还要检讨:“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宁可“种豆南山下”,哪怕“草盛豆苗稀”,也要隐逸山林之中尽享田园之乐。

再有就是“竹林七贤”,还有王、谢二族。王、谢是什么人呢?王是王导,谢是谢安,都做过宰相。刘禹锡《乌衣巷》诗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说的就是这两家。还有顾虎头,就是被称为“画圣”的顾恺之。还有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陈后主,是南朝陈的末代皇帝陈叔宝。唐明皇就是那位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唐玄宗李隆基。宋徽宗就是那位能写善画私幸妓女丢了江山的赵佶。还有温飞卿,晚唐的花间派词人温庭筠;米南宫,北宋书法家米芾;柳耆卿,北宋词人柳永;秦少游,“苏门四学士”之一秦观。还有明代的书画大家唐伯虎、祝枝山。奇女子中,有卓文君、红拂、崔莺莺等。还有一些艺人,像唐玄宗时的乐工李龟年、黄幡绰,五代后唐时的敬新磨。甚至还有妓女,像唐代的薛涛、宋代的朝云等等。当然,脂批说得很清楚,也就是大概举几个人而已。如果允许我们再补上一些人的话,像屈原、贾谊、李白、杜甫、李贺、陆游,包括曹雪芹,这些人是不是都应该在这个名单里啊?

“第三种人”两个特点

第一,“正邪两赋”之人在当时都是没用的。不是不被人所用,就是不起什么重要的作用。许由、陶潜,都没什么作为。李白有作为吗?杜甫有作为吗?有人用他们吗?陆游曾经写过一首诗《入剑门》,“此身合是诗人未?”我难道就该是个诗人吗?前方在打仗呢,我不应该上阵杀敌吗?但是没有人用我呀!只好“细雨骑驴入剑门”。宋徽宗有作为吗?把江山丢了,被关到五国城,一直到死。这些人基本上就属于这样的一类。

第二个特点呢?就是他们都得到了历史的高度肯定。这是很奇怪的,当世不被肯定,后世却被肯定。为什么呢?一部历史,并不都是大贤和大恶写成的。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是“正邪两赋”之人的贡献。简单地概括为两个字,就是“教化”。人类总是要从蒙昧状态逐渐地发展到文明状态,这个发展过程,最离不开的就是“教化”二字。而这类奇人,对历史的贡献正好就是这两个字。曹雪芹不仅深刻地认识和理解了这一类人,他应该知道,自己也是这一类人。所以,他的笔下极度赞美的,诸如贾宝玉、林黛玉等等,几乎都是这一类人。

请君着眼第二回

有人说,读《红楼梦》应当以第五回为总纲。因为第五回的内容是“贾宝玉神游太虚境”,在警幻仙姑的引领下看到了“薄命司”中的“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册子上写的是《红楼梦》中主要女孩儿命运的“判词”,这些“判词”都预示了这些女孩儿的身份、处境和归宿。因此是读《红楼梦》的门径线索,或曰总纲。持这个主张的大都是红学家。

又有人说,《红楼梦》的总纲不是第五回,应该是第四回。为什么呢?因为第四回是“乱判葫芦案”。写的是贾雨村在应天府大堂判案的时候,因为一张“护官符”而徇情枉法、胡乱结案。由此细算了整部《红楼梦》里的“几十条人命”,于是得出了一个结论:《红楼梦》的主题是“阶级斗争”。读《红楼梦》的着眼点应该是第四回的“护官符”,第四回才是总纲。持这个主张的大都是政治家。

对不对呢?都不对。为什么呢?首先,第五回的局限,只是预示了《红楼梦》的一个主题,就是“美的毁灭”。而《红楼梦》是一部极特殊的书,多主题是一大特点。也就是说,除了“美的毁灭”,至少还有几个重要的指向。第一,以贾宝玉为代表的“天性”与“天理”的冲突,从而发人深思:是宝玉错了还是社会错了?第二,“大旨谈情”。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宝玉、黛玉、宝钗为代表的一系列的爱情故事。第三,通过贾家的败落,阐发了一种“无常”哲理。指出万事都在不断地变化之中,变是绝对的,不变是相对的。那么,第四回呢?更不能涵盖整部书的主旨了。“阶级斗争”说,是一个特殊历史时期对《红楼梦》的特殊解读。如果仅仅从这个层面上理解《红楼梦》,无疑是对这部伟大作品的粗暴矮化。

所谓的文学其实就是人学。文学创作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写什么样的人。《三国演义》写的是争霸天下的群雄,《水浒传》写的是江湖社会的豪杰,《西游记》写的是拟人化的神仙妖怪。俄国十九世纪文学画廊里出现了一组“多余的人”,像莱蒙托夫写的《当代英雄》中的毕巧林,普希金写的《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的奥涅金,屠格涅夫写的《罗亭》中的罗亭,等等。他们的特点,都是出身于贵族家庭,都受到过良好的教育,但都是没有作为的人。这些艺术形象,与曹雪芹所说的中国历史上正邪两赋的人以及《红楼梦》里所写的主要人物有些相似。但是有一点最重要的区别,就是曹雪芹所称许的人物由于“教化”之功于后世受到高度肯定。这个高度差就拉开了。并且曹雪芹所谓“正邪两赋”的人,比“多余的人”要早一个世纪。

曹雪芹要写的是人,是特殊的人,是迥别于古今中外任何文学作品中所有出现过的人,是像他自己一样秉“正邪两气”而生的人。是当世不被认可,而身后因“教化”之功永垂青史的人。所以,读《红楼梦》首先要读懂“正邪两赋”论,要深切体会作者的苦心,要着眼于作者笔下以贾宝玉为代表的“其聪明灵秀,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又在万万人之下”的一组可歌可泣的人。鲁迅先生说,自《红楼梦》一出,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一个“都”字,说尽了曹雪芹,说尽了《红楼梦》。

再说一遍,文学就是人学。从这个意义上,读《红楼梦》应该以第二回“正邪两赋论”为总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