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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小书:锡林格勒之光

来源:中篇小说选刊(微信公众号) | 孟小书  2020年06月29日06:43

1

夜晚比想象中的还要漫长,漫长得有些可怕。我睁开眼睛,凝视着黑夜。二狗在我旁边鼾声四起,偶尔哼哼两声,像是做了噩梦。我想把他叫醒陪我聊天,这寂静的夜快要把我折磨疯了。家里的新成员叫山特怒,是一只刚满三个月的法国斗牛犬。山特怒原本是二狗一个印度客户的名字。这位客户的性格极其古怪,对项目的相求也是百般挑剔。导致二狗为了山特怒通宵工作了好几日。而最重要的是,至今他还拖欠公司一大笔款项。项目完成后,二狗为了纪念这位客户,给这小斗牛犬起名为山特怒。山特怒早已在我床边的小窝里熟睡,小家伙并没有完全适应这里的环境,他的呼吸声听上去像是在发抖。我真想起身将它抱起,让它在我怀中入睡。可是就在五个小时前,医生告诉我最近一个月只能平躺,顶多向左侧翻个身。我闭上眼睛又睁开,又闭上。多希望待下一次睁开双眼时,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十二个小时前,一场车祸就在我们大声欢呼雀跃,开往锡林格勒草原的公路上时发生了。在与前面车辆相撞的前一刻,我正光脚盘腿倚靠在后座上,和二狗面红耳赤地争论着什么。突然一阵猛烈地撞击将我从后座上弹了下来,这响声干脆且发闷。原来车与车碰撞所发出的声音是这样的独特,令人难忘。可是在这之前,我们到底在争执着什么?我想这辈子都回忆不起来了,才发现原来人在受到极度惊吓前的那几秒钟甚至是几分钟的记忆是可以消除的。而在出车祸的前一秒,我似乎听到圆姐霸气地喊了一句:“去他妈的!”,然后车速立刻又加快了一些。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前方出了什么事,就已经被弹了下来,头也撞在前坐的椅背上,但相对于腰部的剧烈疼痛,脑门上的大包已经不算什么了。

在这令人崩溃的深夜里,二狗为何会睡得如此沉稳?他不是应该比我还愧疚么?当初是他硬拉我和他的朋友一起自驾去锡林格勒的。他应该时时刻刻都观察我是否睡得安稳,是否由于腰椎疼痛或不能翻身而失眠。同时,也要关注着我是否夜里需要小便。真想一脚把他踹醒,然后再冲他大吼大叫。可现在,我像一尊裹满布条的木乃伊,就连大声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我困得要死,可是脑袋里像有一盏上千瓦的大灯泡。圆姐和巴拉万先生还有大齐,现在应该也在熟睡中。想到这里,我心中的怒气让我心脏乱跳。该如何发泄呢?或许此时应该尿一泡滚烫的尿在床上。想着想着,便睡着了。但没过多一会,我再一次睁开了眼睛,腿脚没了知觉。我有点担心,用力勾起脚趾,尝试性地扭动下脚踝,松了口气——我并没有下肢瘫痪,它们居然还有知觉。可是我在开心个什么劲?我瞪着大眼睛,一会儿用力地瞪着,一会儿又眯起来。可是由于睡前二狗把窗帘拉上了,房间里没有一点光亮。睁着和闭着眼睛看到的都是一样的一片漆黑。眼皮有些干涩,我只好闭上眼睛,脑海中的车祸场景再次出现了。

“怎么了!伤哪了?腿还能动么?”这句话一直萦绕在耳边。可究竟是谁说的呢?只是在我一声惨叫后,我眼前出现的第一个画面就是一张二狗血淋淋的脸,他慌张地看着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哪里受伤了。我顾不得去想他的血是从哪流出来的。紧接着,从前座上又冒出了两张备受惊吓的脸,是圆姐和巴拉万先生的(当时我并没有注意到挡风玻璃已经被巴拉万先生的头撞碎了,因为他的头看上去完好无损)。巨大的疼痛让我哭不出来,也叫不出来并且有些耳鸣。我把身体卧在车座下动弹不得。三个人的嘴型不停变化着,我努力从嘴里蹦出几个字来:“让开,都给我闭嘴。”可他们似乎没听见,仍然相互眉来眼去,不停地在说话。过了一会,疼痛减轻些许。我突然间大声尖叫起来,撕心裂肺地大叫。我想让别人知道我到底是有多痛苦。大齐也从前面那辆车下来了,他还是一如既往的镇定。迅速地叫了急救车,而二狗已经完全被我的吼叫吓蒙了。他不知所措的在我旁边手忙脚乱,而他的忙活一点也没有减轻我的疼痛。

 不久,120急救车过来了。在平日里,每当看到呼啸而驰的急救车闪烁着警灯时,都觉里面躺着的是满身是血的或是不省人事的病危患者,并且感到无限的哀伤和惋惜。可如今,一辆急救车为我呼啸驶来,而它就停在我的旁边。当其余三人和大夫把我抬上担架抬往急救车的一瞬间,我终于哭了出来——不是为了疼痛而哭,我想让在场的所有人,甚至是陌生人都关注我,关心我。而二狗,肯定以为我是因为腰椎疼痛而哭的。

车祸发生的地点离河北赤城县有大约二十公里的距离。急救车内设施简陋,除了一排能让看护家属和大夫坐着的小木凳以外,再没有其他设施。车厢的左上角挂着残破的蜘蛛网。这和我之前预想的大不相同。如果此时我流血不止,或是呼吸困难的话,单凭这点设施是不可能救活我的。我躺在简陋的车厢里,有点庆幸——还好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伤得并不严重。躺在担架上,透过模糊的车窗望向天空。真想用力呼吸下外面的新鲜空气,好不容易从北京的雾霾天逃离出来,又出了这样的事情。下午三点,急救车在盘山路上疯狂地疾驰。离车轮胎不到五十米的距离便是悬崖,二狗右手攥着车厢内的扶手,右手握着我的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确保我们是安全的。可是他这样死死地盯着前方有什么用呢?我死死地盯着二狗的眼睛,如果有任何危险或是快要掉下悬崖,他一定会提前做出惊恐的表情,而我也可以提前给自己一个心理准备。司机鸣响警铃。这声音像是从地狱中传出,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力量。同时,我也觉得自己有种优越感,可以躺在横冲直撞,违反交通规则的车上。

看着神经紧绷的二狗,我有些于心不忍,因为我并没有伤得像他想象的那么严重。而我表现的那么严重,只是想给他一点小小的惩罚——谁让他硬要拉我和他们一起自驾去内蒙,我原有的计划全部被他打乱了。

急救车在盘山路上飞驰,并线逆行与急刹,让我意识到我的性命已交到了别人手上,束手无策,即使紧紧盯着二狗的眼睛也于事无补。满脸是血的他在小木凳上如坐针毡,几次试图告诉司机可以把车开得慢一些,可司机总用一种我们听不懂的语言在敷衍着。大山里清澈的天与几抹淡淡的云彩,让我有时会忘记疼痛和恐惧。

2

小县城医院是一个二层小楼,楼前方有个院子。透过急救车的玻璃窗,可以看见铁门紧闭着,只留了一个可供行人通过的小铁门。急救车闪烁着警灯驶到院子铁门前。一个身穿保安制服的老大爷兴高采烈地打开了大铁门,像是盼了许久。急救车缓慢驶入院内。二狗和大夫将我从车里抬出来,不一会儿小院内围了十来个病患或是病患家属。他们聚成一小撮,交头接耳对我指指点点。脸上都露出一副十分不幸的表情。有一个穿着橘红色毛衣,艳粉色外套的妇女居然走到离我不到一臂的距离低头看看我,然后大声地叹了口气,摇摇头走了。她头上那个镶满了黄色玻璃球的蝴蝶结大发卡,闪得我眼睛直冒金星。他们为什么都做出那种惋惜哀伤的表情?我尽量与二狗说笑,以表示我伤得没那么严重。

在这县城小医院里,这样的场景应该不多见。几条流浪大豺狗在院子里肆无忌惮地寻觅食物,毛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看上去很健康。对于流浪狗来说,生活在这里应该是很幸福的,至少比流浪在北京三环路上的狗要幸福得多。他们偶尔在墙边撇腿撒尿,留下气味或是从地上叼起点垃圾,在嘴里用力咀嚼着,以告诉另外一只狗——看,我找到食物了。小二楼的墙上挂着几个已经褪了色的塑料大字——赤城县××医院。这几个大字和这小医院以及赤城县一样惨淡、落寞。

医院走廊上的消毒水味被一阵阵的水泥混凝土和油漆的味道所掩盖。这刺鼻的味道似乎在刻意告诉着人们——我们是一家正规以及相当专业的医院,有着良好卫生条件的医院。我被大夫们抬到了诊室门口,我把脸转过来,望着里面。大夫在诊室内头也不抬地用河北普通话对我和二狗喊道:“是本地的么?”

二狗回到:“不是!”

几个护士及看门的保安老大爷开始交头接耳,过了一会儿大夫说:“那等会需要救护车把你们送回北京么?”

二狗说:“那当然好了,多谢你们。”他低头看着我说:“你看,河北人民多热情。”

小诊室里又一阵窸窸窣窣,他们交头接耳。

保安老大爷双手插在他这身脏兮兮的制服兜里,这身制服就像是从坟墓里挖出来的,并且从来没洗过一样。他悠闲地走到我旁边,一股令人作呕的二手烟和韭菜混杂的气味闯入我的鼻孔。他低头对我说:“从这到北京怎么也得开上四个小时才能到,而且全是盘山路。”他看看手表继续说:“现在都这点了,开到北京市里肯定堵车。我们司机还得开回来呢。这晚饭都不知道得什么时候能吃上呢。”

二狗说:“所……以呢?”

“算你们便宜点三千,但是没发票。如果要发票,得四千五。你们决定。”

“没发票还敢要那么多钱,你们这是明着抢劫啊?”我瞪着老大爷布满血丝的眼睛愤怒地说。

二狗蹲在我旁边,小声说:“咱这肯定是被讹上了。但是没办法,你都这样了,咱也不能打车走呀。三千就三千吧。”

老大爷扯着烟酒嗓,有点激动地说:“就是的,看你这样应该是骨折了。骨折必须得躺着,要是坐车回去,日后肯定得会落下后遗症的。”

连片子都没照,居然就给我下结论。我气得刚要破口大骂时,大夫从诊室拿了一摞单子走出来,递给二狗:“赶紧去交费,然后到隔壁房间去拍片子。”

二狗看了下总价,眼睛瞪了一下便扭头去交费了。

隔壁房间亮着几盏惨白的白炽灯,这种灯泡自从初中毕业后就很少看见。三名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在对着仪器指指点点,又摇摇脑袋。对于这种先进的仪器他们像是从没见过一样。

我小声对二狗说:“你看那三个人的德行,也太不靠谱了。回头再给我卡在机器里。不然回北京再看吧。”

二狗说:“钱都交了,一千二百七十五。等一下照的时候我跟你一起进去。”

三名大夫操着满口河北话激烈地争论着。数分钟后,我被转移到了机器上。此时紧张的心情并不亚于躺在狂奔在盘山路时的急救车上。三名大夫隔着小玻璃窗伸着长长的脖子向我望来。真不敢相信自己会躺在这里,真是荒谬。

二狗站在机器旁,看着我。他现在能做的只有看着我。

十分钟后,片子终于被穿着白大褂的男人们给鼓捣出来了。大夫举着片子说:“骨折,你看这儿,白了一小点儿。”他指着片子上腰椎第二节的位置。

听到“骨折”这两个字,我并没有感到惊讶或是担心——他的诊断我深表质疑。

回到北京,我们到积水潭医院挂了急诊。爸爸妈妈和二狗的爸妈也都到了。爸爸急着出门竟然少穿了一只袜子。我尽量表现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不想让他们过于担心。

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看病,这里的走廊并没有什么古怪的味道。急诊部的大门敞开着以保持着空气流通,走廊里坐满了人。他们各自看着手机或是与旁边的病患聊天,询问病情。脚步极快的大夫们或是病人家属来回穿梭,没有人会注意到我。这让我感到无比自然。半小时后,我再一次躺在CT仪器上等待照片子。大夫们把我抬到仪器上后,和小玻璃窗的人比了个手势,便让所有人都离开。事后才知道,照CT有着巨大的辐射。可怜的二狗,白细胞们就这样无辜地死在了赤城县医院里那些穿着白大褂男人们的手里了。

此刻,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我耳边却一直回旋着震耳欲聋的噪音,它挥之不去。我仔细回忆着每一个瞬间,它们好像都离我很遥远。思绪在脑中疯狂运转。赤城县保安老大爷、三名穿着白大褂的男人、还有那几只撇腿撒尿的狗,他们的神态和每一个小动作都反复地出现在眼前。那简直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梦魇。我猜想着他们当时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态去迎接我这位病人的?在这偏远和简陋的小县城医院里,我和二狗和那辆急救车在他们眼中似乎都闪耀着金光。医生泛黄的牙齿和那股韭菜味,现在还让我感到阵阵恶心。

我多次想摇醒熟睡中的二狗,来和我探讨此事。但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二狗面对这件事好像没有批判过什么。对待保安老大爷和一摞莫名的缴费单时又如此冷静,也许这样的事情他早已司空见惯了。

我反复地琢磨一个问题——恐惧与疼痛到底哪个更多一些?它困扰了我一整晚。数小时后,终于渐渐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