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一

两个女儿想爸爸了。妈妈就给爸爸打电话。对话经常是这样的：

爸爸问：什么事？

妈妈一听爸爸的口气，只好这么问：你在忙吧？

爸爸回答：我在忙。

然后爸爸就挂了电话。

这是位洪明和他妻子常有的对话。一对年轻的父母，路正长，人生的美景无穷无尽地在后面展开，但位洪明现在正忙，没有时间陪伴妻女。除了不会浪漫，不会给妻子买鲜花和礼物外，他是个好丈夫，好爸爸。他的妻子常说，位洪明把她当最大的女儿，娇宠着她。

位洪明牺牲的前一天晚上，是在派出所里度过的。连续三十个小时没有下班，他对同事说，头有点晕，胸有点闷。他也只是说说而已，没有当真。二十五天工作在抗击疫情的一线，头晕胸闷是常事。同事让他回家休息。他说，疫情快结束了，我们熬到疫情结束。

他用了“熬”这个字——当时，全中国都在煎熬，他也不例外。不同的是，他没有熬到胜利的那一天。

第二天他正常上班，还是没有回家。这种加班加点、随时待命、夜以继日的状况对他来说是生活常态。

他有两个可爱的女儿，大的叫来来，小的叫往往。他的生活里，来来往往的是无休无止的案件和各色涉案人等。他倒下前，正在向浏河派出所副所长雷清源汇报一件涉疫网络诈骗案件。一位市民报案，他花了将近四十万元网购口罩，但是钱打过去了，对方杳无音信。位洪明帮他依法追回了三十多万元。雷清源说，他只听得一声，回头一看，位洪明不见了。救护车十分钟就到了，这十分钟里，同事们一直给他做着心肺复苏。他被抬上车的时候，战友们细致地观察到，他握着拳，手也煞白，但他那时是活着的，谁也没想到他突发心源性心脏病，一去不复回了。他生命的钟摆停在2020年2月20日下午5点30分，他没有熬到疫情结束。

战友情深。挥之不去的悲痛，无法言说的创伤，难以消除，以至于市局请来了心理辅导医生，给派出所里的干警们进行心理辅导。

位洪明2011年来到太仓浏河镇派出所，在此生活了九年，娶妻生子，安家落户，建功立业。他从山东来，把他的身、把他的魂留在了娄东大地。

还有几个月，就是他与妻子结婚七周年的纪念日了。他妻子说，他认死理。一旦认定的事情，不会轻易改变。同时他是个好脾气、有教养的人，工作与生活分得很开，从不把工作上的情绪带回家里。“结婚快七年了，都说七年之痒，他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枕边人的伤心话，他是永远听不到了。

不是他无情啊。

如果他没有倒下，他会拿上向同事借的奶粉，像往常一样回到家里。他的小女儿十九个月，要吃奶粉，他没有空去买，就跟同事先借了。小女儿出生时，黄疸指数比较高，在医院放了一个星期，天天做光疗。他那时候压力很大，对同事说，他心里很慌。其实小女儿的病情并不严重，他的压力来自于关爱心切。他回到家里，会给两个女儿烧饭烧菜，做女儿们喜欢吃的糖饼，讲故事给她们听。他曾答应带两个女儿去上海迪士尼乐园，答应了，却从来没有兑现，他太忙了，只能给女儿和妻子烧饭烧菜，用以弥补对家庭的愧疚。他去世后，需要他的照片进行宣传，他的妻子找来找去，一共找出五六张照片，没有更多的了。他没有时间放松下来拍照片。假设他“熬”过了这场疫情，可以想象，他一家四口去迪士尼乐园会何等快乐，他的照片数量也会成倍成倍地增加。世界上有“假设”这个词，却无假设这回事。之所以要假设，全是不甘心的人想要时间倒流，想要《大话西游》里的月光宝盒。

他感到愧疚的还有他的父亲母亲。他是山东德州人，高中毕业以高分考进了甘肃政法大学。硕士研究生读的是中国人民公安大学。从高中毕业以后，他就远离父母和家乡，在异乡求学、工作。他的父母亲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祖祖辈辈都在地里讨生活，种着五亩地，抚养三个儿子。父亲读到了初中，母亲不识字。不识字的母亲吃苦耐劳，对子女要求严格，有着孔孟之乡的通达明理。他出事的上午，给他妈妈打了一个电话，问妈妈的身体情况。妈妈问他，你在上班吗？他回答，是的。于是妈妈就说，你好好上班吧，就挂了电话，不再让儿子分心。2020年1月4日，他和他的师父张大伟两家在一起聚会，他对师父说，今年无论如何要回老家一趟，回家过年。忙得两年没有回家乡了，父母亲还没有见过第二个孙女。他的妈妈患了淋巴癌，动了手术，除了经常寄钱贴补家用外，他还想尽人子更多的孝道。

但疫情来临。疫情就是命令，派出所的干警全都恪尽职守，他也不例外。

两个女儿特别爱笑，长得像他，一笑，眉眼弯弯的。当他一手搀着一个女儿，父女三人一齐笑起来的时候，会把乌云都笑跑，把坚冰都融化。

这是一个阳光大男孩。他像阳光一样温暖而多情。

他去世后，同事在他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张明信片，是连云港灌南县新安镇中心小学二（5）班的一位女学生写来的，她感谢位洪明对她的资助。她不知道资助她的是什么人，等知道了已是天人两隔。他如果不去世，这件事就是一个永久的秘密。他经济并不富裕，为什么还会挤出钱资助贫困儿童？这种好事他做了到底有多少？

对于第一个问题，我们大致可以这样猜测：他也是贫困家庭走出来的，是读书改变了他的命运，是父母省吃俭用让他一路把书读了下去。推己及人，他把父母亲给他的爱回报给了别人，他要把自己寒窗之苦的动力传递给别的学子。对于第二个问题，没有人能知道。他是一个普通人，他和别人一样工作、生活，没有什么不同。每天，都有这样无数的普通人从我们的身边走过，也许就有位洪明一样的人身处其中。

他的辖区内，有一位拾荒的老太太，从外地来到这里，年龄大，又没有文化，平时靠着拾荒维持生活。有一次，老太太偷拿了工地上的铁扣件。按律法，位洪明把她送进了拘留所。与他一起办理这个案子的是他的同事武玲玲，她也是2011年8月5日被招聘到浏河派出所的警员。武玲玲说，是她和位洪明一道把老太太送进拘留所的。结了一件案子，她心里是高兴的。但她看到位洪明脸色阴沉，心情抑郁，和平时大不一样，心中不解，就问位洪明为什么不高兴。位洪明说，这位老太太头发白了，腰也驼了，看见她，就像看见了自己的妈妈。

后来，他一直关注、关心着这位老太太。

他是如何关注、关心这位老太太的？具体事例何在？武玲玲说，时间太长了，真的记不得了。那位老太太后来也回了家乡。是啊，忙忙碌碌的人生，谁会特意去记别人工作以外的事？没有从天而降的英雄，只有挺身而出的凡人。这样的事，在他的同事战友身上，也会有不少吧？他们也不会有意记下。如果不是牺牲了，谁会知道位洪明这个普通民警？他会像所有这一类人一样，默默地践行着自己的理想，努力地生活、工作，然后退休，把自己的一生过得无怨无悔、有情有义。

从一位有偷窃行为的老太太身上，他看到了自己妈妈的影子。普天之下，头发白的、腰驼了的苍老母亲，都是他想要抚慰、惦念的人啊。

他是个严正、铁腕的执法人，他也是多情、柔软的人。

二

位洪明在世时就得到了诸多荣誉，连续三年荣获太仓市“优秀公务员”称号，是2019年的太仓市公安局“十佳爱岗敬业”民警。他因公殉职后，得到的荣誉更是数不胜数——

全国公安系统二级英模

江苏省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先进个人

江苏省最美抗疫先锋

荣登“江苏好人榜”

第二十四届“中国青年五四奖章”

……

2020年5月24日下午，我去了太仓市浏河镇派出所，位洪明生前工作九年的地方。现在正是广玉兰开花的季节，坚挺的树干上，绿叶纷披，硕大如碗的花洁白芬芳。更有荷叶伫立水中，绿盖如罗，映日临风，素洁脱俗。

浏河镇位于太仓东部，长江南岸，是江苏的东大门。与崇明岛隔江相望，与上海宝山、嘉定两区接壤，也是长江口的第二道门户。历史上，浏河是郑和七下西洋的始发地，海线上漕运的始发港。这是一个有文化、有故事的名镇，目前正在打造高质量滨江田园城市。位洪明从中国人民公安大学硕士研究生毕业后，选择了这个美丽的地方。遗憾的是，他的妈妈每次来这个地方总是水土不服，发烧、呕吐。他是个孝子，却因为这个原因无法把父母亲接到自己身边尽孝。

到浏河镇派出所来当一名普通民警，是他的选择。他的同事们说，他有机会留在北京，也有机会去南京、去苏州执教，但他都没有去。这么高的学历，在浏河镇派出所当民警，一干就是九年。究其原因，有说他是热爱基层工作，喜欢与老百姓打交道；有说是北京、南京、苏州房价物价高，他无法承受大城市的生活成本，只能选择到基层来。他来浏河镇的那年，这里的房价是每平方米八千元左右。他也实现了三年买车、五年买房的生活规划。而在北京、南京、苏州，出身寒门的他，学业再优秀，也不可能实现这样的规划。

这两种原因，都是可信的，都是成立的，相互也不矛盾。英雄也是凡人，凡人有的苦恼、困惑、逆境，他一样不会少，甚至更多。社会不是真空，有种种不公平、不如意的地方。他能扛下艰难困苦，始终坚持自己的理想，保持着对工作的热情，保持着对社会的责任，更让人痛惜，更让人肃然起敬。生活并没有给他的道路铺满鲜花，相反，充满着荆棘。他是一个负重而行的英雄。

在浏河镇派出所，我见到了太仓公安局领导顾晓红和简新海、浏河镇派出所所长沈冰和位洪明烈士生前的徒弟、同事们。他们说，所里出了这么一个英雄，他们感到骄傲。但是他们不想要这样的英雄，他们只想要他活着一起并肩工作。

位洪明生前的桌子还摆放在那里。一间不大的L形办公室，他的位子在西边竖位的最北，靠着窗。窗外不远处是一个整洁有序的小区，假山草地，绿树成荫，住着安居乐业的居民。这是他要保护的地方，他一刻也不曾忘记。他的笔记本上写着八个字：

守土有责

守土担责

他也曾用朴素的语言说过：不管我们多忙，只要老百姓认可你这件事做对了，哪怕是说声谢谢，我们就会开心。

他的电脑还开着，桌子上的东西一样不少，就像时刻等待着他的归来。他的战友们照常在办公室里工作。太阳照常升起，城市也照常运作，他却长眠在他守护过的、担过责任的土地上。

善良、单纯、热情、孝心、细心、爱心……这些都是他的战友、同事们对他的评价。一件件事从回忆里带着深深的感情流淌出来，从九年的时光里流淌出来。要说的事真是太多了，从什么地方开始说呢？好吧，就从他编写的《行政案件办理流程规范》说起。

他是太仓市公安局里公认的法制水平很高的人，大家叫他 “百科全书”。他是那种专家型警员，在工作上，他有完美主义倾向。一份《行政案件办理流程规范》体现了他的用心、细心。整个PPT，内容丰富，逻辑缜密，没有华丽的过场，没有绚丽的图片，里面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都是用心推敲过。字里行间积累了他多年基层法制工作的经验，体现了他对这份工作的热爱。

说到基层法制，不能不说到“法制员”这个工作。

他是派出所里的法制员。法制员，是派出所执法规范化建设中的灵魂岗位。小到邻里纠纷，大到杀人越货，大大小小案件里的每个程序、每个环节，都需要法制员的介入。法制员要用最新的司法解释和法律条文，帮助基层民警规范执法，让每个老百姓都感受到法律的公平公正。

每一个案件，包括事件，都可能存在风险点。法制员要事先评估，提前提醒办案民警。位洪明这个法制员，事无巨细，不厌其烦。对于案件往哪一步走，怎么取证、审讯，前期怎么制订计划，他都会一一与民警交代，也会和民警们反复商量。有时候，案子破了，大家都放下了，他还会进行后续跟进。拿太仓市公安局新闻中心的简新海的话说，位洪明这个法制员就像是烧小龙虾的大厨师，别人只要把小龙虾洗洗涮涮交给他就行。他要重新检视这些小龙虾是不是新鲜、洗得干净不干净。然后他要确定所用的调料、火候、盘子。最后他再亲自端上桌子，听取顾客的意见。

是啊，每一件事，他都像第一次面对那样充满热爱和激情。他去世前办的那件案子，留下了一张案件导向图。八层关系的网格，一层一层密密麻麻地排列，从受害人到嫌疑人，每一层都指向明确。思路、线索、办法、涉疫诈骗的网络……林林总总，全在里面了。

本来法制员不需要冲到一线，但这次他冲上去了……他最后一条短信，也是关于工作的。

他的工作能力，戴智涛深有体会：两户居民因为宅基地的矛盾闹了十多年了。戴智涛从安徽调过来，不懂当地语，面对着这样的难题觉得漫无头绪、手足无措。是位洪明帮他理清了思路，指导他调解技巧，带着他实地走访，前后十多次，花了一个月时间，终于让两户人家握手言和。

岁月没有消磨掉他的热情，在琐碎、平凡的工作中，他始终保持着最初的激情，这就是初心和赤子之心。

他的徒弟朱竞翔跟着师父五年了，师父的为人处事，对工作的态度，深深地影响了他。譬如师父负责的片区，有一位老人把自家的车库改成了棋牌室，师父依法予以劝阻、关停，却经常关心着这位老人，自掏腰包买了礼物上门探望。师父去世前不久，有一天来到办公室，拿出他给大家准备的喷雾酒精。这是他自己制作的，透明的小塑瓶，可爱又实用。朱竞翔说，做工作一时认真容易，但五年中时时这么热情、严谨是不容易的。他说，和师父相处的时间里，师父只请了一次假，是在师娘生大女儿时，休了三天。

大女儿叫来来，才五岁。她还不能完全明白死亡这个概念。位洪明的葬礼上，大女儿捧着爸爸的照片走在队伍前面，大人们让她一边走一边喊：爸爸，我们回家了。大女儿说，你们为什么要让我对着照片喊爸爸？

小女儿叫往往。位洪明去世时才十九个月。每当听到门铃声，她都以为是爸爸回来了。她可能心心念念地等着爸爸回来做她最爱吃的糖饼。

现在，位洪明的妻子悲伤之余，她得努力让女儿们明白爸爸永远不会回来的事实。她对女儿们说，世上有一个地方，那里有一扇神奇的门，人只能进不能出。你们的爸爸就进了那扇门，不能回来了。但是等我们将来老了的时候，我们会和你们的爸爸在门的那一边重逢。

忽然有一天，大女儿问她，爸爸是不是变成一颗星星了，每天晚上在天上看着她们？

她告诉女儿们，是的。

女儿们大了，自然会知道，爸爸曾立下过誓言，守土有责，守土担责。爸爸不仅是她们的爸爸，还是一位人民英雄。

这位人民英雄，有着鲜明的个人特色。他的人生并不完美，却在工作中时时追求完美；他的人生并不完整，却在工作中时时追求完整。他经手的东西都会安排得井然有序，一件工作，怎么开头，怎么度过中间阶段，最后怎么收尾……他都要尽善尽美。他对完整和完美，有特别的追求。朱竞翔说，师父对工作的认真负责，几乎到了有精神洁癖的地步。

多么希望这样的人，没有受过贫穷和挫折；多么希望这样的人，长命百岁。可现实就像钱币的正反两面。一直到牺牲，他都被失眠的毛病纠缠着。他长期失眠，睡得晚，醒得早，经常是第一个到办公室的人。失眠，也许来源于他完美主义的性格，也许来源于他工作的烦琐，也许还有内心不愿提及的创伤……和未曾实现的梦想。

他努力地活着，直至让自己的名字成为不朽。

他去世后，他片上的群众自发进行了悼念活动。他的大学同学们、他的战友同事们都在回忆他生前的点点滴滴。让我们记住这个年轻的名字，让他在我们充满敬意的回忆中闪耀光辉。他曾对他哥哥说，他的理想是当警察或记者。现在，记者们聚集起来，以这位英雄警察的名字，写下数不清的文字。

他的警号是：245629

最后，让我们来看一看位洪明在QQ空间写给他的师父张大伟的一封信：

……夜幕降临，炎热的暑气已散去些许。坐在车里，打开车窗，迎面吹来凉爽的风，我，舒服！你问我为什么选择这里，选择这里以后有什么感觉。……记得当时我说自己感觉有点小落差，和原来预想的不太一样。你告诉我这些都是正常的，无论到哪里都会有的。还告诉我一定不要把自己专业放下，工作了也要多学习。没有什么大道理，没有什么高谈阔论，但是让我明白了许多东西，让我正确审视自己，正确定位自己，以正确的态度工作、学习。

而今，没有什么大道理、也没有什么高谈阔论的位洪明，让我们都在审视自己，让我们明白了许多东西。

写于2020年6月1日-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