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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一只未曾谋面的穿山甲

来源:湖南日报 | 汤素兰  2020年06月05日07:19

我小的时候,有一天早晨,爷爷上山挖草药,回来时兴奋地说:“今天我一锄头下去就挖到了一只土鲤鱼。”比我大几岁的堂兄立即抻长脖子往爷爷的背篓里找,见里面没有,便问:“土鲤鱼呢?”爷爷说:“它哪能等我抓它,跑啦。”堂兄说:“下次要让我碰到,我就往它洞里灌水,它准跑不了!”爷爷叱责他:“你少作孽!”

“土鲤鱼”是我们家乡的叫法,大名叫“穿山甲”。我知道顽劣的堂兄和村里的少年们都是掏鸟窝、放兽夹、熏黄鼠狼的高手,虽然他还没有抓过穿山甲,但我还是为这只未曾谋面的穿山甲担心起来,很怕它遭了堂兄的毒手。

多少年过去了,我早已离开故乡,我的爷爷去世了,堂兄也从顽劣少年变成了爷爷,我以为我早已把那只穿山甲忘记了,然而,没有。

两年前,我所在城市的野生动物保护协会负责人来找我,希望我能和他们一起呼吁人们保护穿山甲。她告诉我一件事:她曾组织专家和志愿者团队在野外寻找穿山甲,但前后搜寻了6次,一只穿山甲也没有找到!她带来的消息让我震惊,那曾经生活在我家乡山林里的穿山甲,竟然灭绝了吗?

于是,那只未曾谋面的穿山甲又从我的记忆里跳了出来,我蓦然回首,发现小时候在故乡天空中翱翔的岩鹰、常常潜进农家后院拖鸡的豺狗、喜欢在半夜里发出喑哑叫声吓人的“哑獐”都不见了,它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消失的呢?为什么我们早没有察觉呢?

那年“五一”劳动节,我回到故乡,在雨后走进久违的山林里采蘑菇,我在山林里看到一间小小的书店,挂着“一本书书店”的牌子。我十分好奇,谁会在人迹罕至的山林里开一家书店?如果只有一本书,又怎么能叫书店呢?我走进书店,看到里面靠墙放着整排书架,书架上立着一本又一本书,但每一本都是孤本,每一本的书名前面几个字都相同——《最后的华南虎》《最后的岩鹰》《最后的云豹》《最后的穿山甲》……书中记录的事情,有的是我小时候经历过的,比如最后一只豺狗被从山里赶出来的时候,我已经5岁多了,那天全村的人都去吃了豺狗肉,听说比鸡肉还好吃,但我没有吃,因为我很害怕。而最后一只岩鹰是被我的同学用他家祖传的粘岩鹰工具粘住的,岩鹰活捉以后被我的同学卖给供销社,换了一叠小人书回来,那些书我也看过。

书中记载的都是我们村子里或者这一片山林里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有的事情发生的年代已经很久了。这个老头儿是怎么知道的呢?我于是问他:

“这些事情您是怎么知道的?”

“看到的,听到的。”老头儿说,“我其实一直住在这儿。动物、植物、习俗和人,许多已经消失了,还有许多正在消失。每消失一种,我就把它们写下来。每一种都是一本书。这就是‘一本书书店’的来历。”

“可是,我怎么不认识您呢?我小时候也来这儿采过蘑菇,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么一间书店呢?”我问。

对这个问题,老头儿是这么回答的:“这间书店一直都开在这儿,你小时候没有看到,是因为那个时候你还看不见它。”

老头儿看上去像八十岁,又像八百岁。我当天带着满腹疑问离开了这间书店,而当我第二天再去寻找的时候,却再也没有找到,只看到几块零乱的石头,这是一个山神庙残留的遗迹。我猜想,那个老头儿就是山神爷爷,难怪他说他了解山林里的一切。

这是我的童话《一本书书店》所写的故事。

数据显示:全世界每天有75个物种灭绝,每一小时就有3个物种被贴上死亡标签,很多物种还没有来得及被科学家描述就已经从地球上消失了。我以这个故事献给那些已经消失和正在消失的生命。

然而,我不希望故乡山林里真正发生这样的故事,我不想让那只未曾谋面的穿山甲变成博物馆里贴上灭绝标签的一张图片。今年清明节,我又回到故乡的山林,给爷爷奶奶上坟。我坐在老家的场院里,在夜晚的月光下听着蛙鸣,看着剪影似的群山,我有了新的想象。我看见一只小穿山甲闻到春天的气息,迫不及待地从地下钻出来,它的妈妈紧紧跟着它,它还有两个哥哥在保护它,它们是幸福的一家子,是那只我未曾谋面的穿山甲的后代;我看见一只黄麂轻盈地跳过岩壁;我看见穿条纹外套的老獾正在抱怨配不到合适的眼镜……我知道,又想念我的爷爷了,他说话总是和声细气,在山路上遇见蛇,他总让我们绕着走,他说:“见蛇不打三分义。”我也想念奶奶,她跟我讲过黄麂报恩的故事,讲过夜里豺狗变化成小伙子到村里来找姑娘的故事……人和自然之间,我们和山林之间,应该有另外的篇章吧?

于是,有了我的两篇童话新作——《春夜奇遇》和《野孩子》。

(作者系湖南宁乡人,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湖南省文联副主席,湖南省作协副主席,湖南省儿童文学学会会长,曾获得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宋庆龄儿童文学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大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