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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云《中国妖怪故事》:你真的了解妖怪吗?

来源:澎湃新闻 | 高丹  2020年06月05日16:26

死掉的人三五天会从地下破土而出,回到家中照常生活,是为变婆,但时间久了她浑身腥臭难闻,家人会将变婆和一只鸡送往森林中让她看鸡,鸡很快挣脱跑掉,变婆四处寻找便忘记了来时的路。孤零零被抛弃的变婆会在溪涧深谷中寻找蛤蟆、田螺之类充饥,之后会浑身长毛发生异变,有一个猎户曾经打死了一只猛虎,在死虎的前爪上发现了一只重达八两的银镯,紧紧地箍在足腕处,才知道是变婆所化。

唐代有人在嵩山遇到着白衣睡觉的人,他自诉自己与八万二千人在月亮的阴影处修月,他们自称是修月人,包袱中还带着斧凿等物及玉屑做成的饭团子。

唐代四川巴邛一个人家中有橘园,霜后在一株橘树顶上采摘了最大的两颗,橘中坐着两个老人,须发皆白,皮肤红润,对坐着下象棋。一个老头说:“这地方很快活,不比商山差,就是不稳妥,被人摘了下来。”

上述的“变婆”“修月人”“橘中叟”的故事就来自于最新出版的《中国妖怪故事(全集)》,但是它们却渊源已久——“变婆”的故事见于清代的《榕江县志》,“橘中叟”的故事则载于唐代牛僧孺《玄怪录》、明代张岱《夜航船》。《中国妖怪故事(全集)》的作者张云在十年间从《白泽图》《山海经》《搜神记》《博物志》等三百多部古代典籍中搜集了1080个妖怪,分为“统领”、“妖”、“精”、“鬼”、“怪”五类。

最近,澎湃新闻专访了《中国妖怪故事(全集)》作者张云。张云多年间一直在搜集和整理古籍中的妖怪,他也写作并出版了民国妖怪志系列《傒囊·三目之婴》《山都·幽怨之铃》等妖怪推理小说,以及《双头怪佛杀人事件》《鲸背上的少年》等作品。

《中国妖怪故事(全集)》书影

在中国失落的妖怪学

张云出生在皖北乡村,他生活的地方如中国的许多乡村一样,农闲时节的桥头、墙根边须发皆白的老者们常会说许多奇谈怪论,乡村也总有自己的一套对于生老病死的解决之法。张云因而一直对妖怪有浓厚的兴趣,很多年前,他去参加动漫展,一些年轻的孩子装扮成各种妖怪,当张云问起一个孩子他装扮的是什么妖怪时,对方回答:“当然知道,这是日本的妖怪,叫姑获鸟。我们装扮的都是日本的妖怪。”

这个回答让张云非常震惊,这些孩子装扮的姑获鸟、天狗、饕餮等明明都是中国典籍中的妖怪,而在他们眼里,这些全是日本的。张云告诉记者:“妖怪学在日本是一门显学,经过水木茂等人的努力,成为日本文化的一张名片,也影响到了中国。”而这种在日本大行其道的妖怪风尚,在其“原产地”中国,却失落了。

“中国目前还没有妖怪学,针对妖怪的研究几乎是空白,一提起妖怪,人们总习惯性地将其和封建迷信画上等号。其实这种认识,是十分偏颇的。我们应该从民族学、文化学、人类学、历史学、心理学、民俗学等角度重视妖怪。”张云说。

澎湃新闻:妖怪在中国的历史其实是非常久的。

张云:是的,我们说“万年妖怪”一点不为过。从早期的人类考古以及文化遗迹来看,像红山文化、良渚文化等都出土了非常成熟的怪物的形象,比如红山文化的玉猪龙:它有猪的嘴巴,蛇的身体,马的鬃毛以及龙的整体形态。再往早一点,北方的一些岩画可以追溯到一两万年或者几万年前,都用一些颜料在岩壁上刻画出很丰富的妖怪的形象。妖怪不是离我们很远的东西,历朝历代都融入当时的人们的生活。

妖怪就像一个镜子一样,人类的历史、当时人们的生活和心理认知都可以被照见,这里面有很多民族学的,文化学的、人类学的、文本学的传统,我们说也有可能会有一些糟粕的东西在里面,但是不能否定整体的它是一个中国优秀文化的重要组成。我觉得现在中国的老百姓,提起妖怪大家都会觉得挺有意思的,都有一个共鸣和接受度。

关于妖怪、妖怪文化的研究,不能不提到妖怪学。不过,和这么悠久的中国妖怪的历史相比,其实妖怪学历史非常短。

澎湃新闻:如我们了解的,妖怪学在日本能成为显学,但是为什么在中国就没有建立起来呢?

张云:“妖怪学”可以说是一个舶来品,日本是第一个在世界范围内建立妖怪学的。最先采用“妖怪学”这个术语的,是被誉为“妖怪博士”的哲学家井上园了,他在明治十九年(1886年)创建了“不思议研究会”,次年便以“不思议室主人”的名义刊行了他的《妖怪玄谈》;1891年,妖怪研究会成立,然后到全国各地讲演,搜集各种怪谈、怪异资料。后来包括柳田国男、水木茂等这些人,他们从民俗学的、民族心理等角度对妖怪进行研究。

日本一开始就把妖怪放在一个很高的文化的角度去推动。真正让日本妖怪包括妖怪学在世界上打出名号的,还是小泉八云,他是西方人,在日本娶妻生子,他把日本传统的妖怪故事写了一本叫《怪谈》的书,介绍到西方,欧美对这个非常认同,一下子把这个局面给打开了。文化界也把妖怪的地位看得很高,一些大家比如说芥川龙之介都把妖怪的内容放到他们的作品里。二战之后,妖怪学有了一个多元化的发展,除了学术界的研究,还有动漫、影视等,是一个非常完备的体系在推动。

反观中国这边,新文化运动,我们开始推崇“德先生”“赛先生”,妖怪成了封建落后的代名词。大家都在追求所谓的更加科学的、文明的东西。但其实当时也有一些人做过尝试,比如蔡元培就曾经把日本的妖怪学的东西翻译过来,从民俗学的角度理解妖怪和妖怪文化。蔡元培为什么会这么做,因为他理解妖怪、妖怪文化的可贵之处,这是中国人几千年留下来的一笔文化宝藏,不仅仅影响了一代代的中国人,也影响了周边的国家,比如日本,身为世界妖怪研究会会长的水木茂,都承认日本妖怪其实70%来自于中国的,有20%是来自印度的,剩下的10%才是日本本土的妖怪。但之后因为种种历史的原因,我们一直没有把妖怪放在一个文化传承的层面去推进。好在是这些年,我们中国人开始关注妖怪、妖怪文化,中国民俗学会也曾经举办了专门的讲座,文化界、影视界,都做了很多不错的尝试。

澎湃新闻:我们现在的妖怪学的研究可能会面临哪些问题?

张云:现在中国妖怪学的发展,我认为主要有以下几个问题,一是研究上、成果上,基本是个空白,如果连最基础的、比如中国到底有多少妖怪也不清楚,连基本的研究的文本、著作都没有,后续的更深入的研究就没法进行。二是关于妖怪的定义问题。很多人都在说妖怪,但是究竟什么可以算作妖怪?之前有人把神话里的或是一些作品里的都算入了妖怪,比如《西游记》的牛魔王和白骨精。其实,妖怪有自己的特定的定义,需要首先厘清。还有,就是有些人急功近利。尤其是近两年,出版相关著作内容基本上是以《山海经》为主,不成系统。另外在形式上。妖怪学需要扎实的研究,比如,虽然《聊斋志异》《搜神记》等书中的故事性极强,但讲述故事的方法已经不能和现代社会契合,需要将妖怪的形象用现代学手段和方法进行演绎,这个工作很少有人去做。

“《西游记》中的妖怪,不算妖怪”

我们该怎样定义“妖怪”?“妖怪”一词最早出现在1800多年前东晋文人干宝在《搜神记》中:“妖怪者,盖精气之依物者也。气乱于中,物变于外。形神气质,表里之用也。”长期以来,妖怪和神话、和神灵、甚至和一些灵异的现象以及天赋异禀的人混杂在一起,而中国又有“万物有灵”的心理认定,觉得山川万物皆有灵魂,都可为妖。

张云给妖怪的界定为“反物为妖,非常则怪”,他认为,“妖怪”一词的内涵总结起来有一下几个共同特点。一是怪异、反常的事物和现象,是超越当时人类思维认知的,二是这种事物或者现象有存在的依附物,这种依附物可以是山石、植物、动物、器具等实体,也可以是人的身体甚至是一种特定的符号或者称呼,三是经过人的感官、心理所展现,出现在人类可以接触的范围,而不是人类无法证实存在的虚幻场所。首先,“神仙”不是妖怪。中国神灵众多,从原始人的天神崇拜、自然崇拜到本土宗教产生出来的神尊,再到佛教等宗教传播后出现的神灵形象均不属于妖怪的范畴,当然,要注意一种情况,就是:原本是妖怪,但升格为神或视之为神、以神称呼,不在此列。

其次,“异人”不是妖怪。中国历代典籍中关于能够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羽化成仙的异人的描述极多,此类应该排除于妖怪之外。最后,“异象”不是妖怪。典籍中记载的诸如“人生三臂”“狗两头”等等的众多偶然的异象,虽怪异,但不属于妖怪的范畴之内。

清朝五十四代天师张继宗写了一本书《崆峒问答》,里面有这样的记述:“妖,人之假造为妖;精,物之性灵为精;鬼,人魂不散为鬼。”张云在写作《中国妖怪故事》时,参考了以上的观点,以妖、精、鬼、怪进行分类。

妖、精、鬼、怪分类

“妖的特点就是人所化,人身上发生了某种变异,或者动物以人的形象呈现,核心与人有关;精,众人将物质里面最精华的部分称为精,同时它跟情感的“情”是通用字,所以最精华的又能引发情感的东西就是所谓的‘物之性灵为精’。但是这里还需要一个限定,动物不以人的形象出现,而是本来的面目就是精,否则可以归入妖;至于鬼的话,那就是不论人还是动物,只要它死后魂魄仍在作怪,那就是鬼;最后就是怪,所谓‘非常则怪’,它可以指对人们来说非常不熟悉的,之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比如《山海经》中记录了很多比如九头九尾之类的,就可以称之为怪;还有跟我们的认识有很大差别的,比如巴蛇,它首先是蛇,但是巴蛇吞象,体型巨大,这肯定跟我们认识的蛇不一样,所以也可以归入怪中。总体上,妖、精、鬼、怪基本可以涵盖所有的妖怪了。”张云介绍。

澎湃新闻:你在最开始谈到,《西游记》里面的妖怪不归入你的研究范畴中,是因为《西游记》是虚构的小说作品所以不考虑吗?

张云:妖怪的归类是要与人类某个时段的历史生活发生过联系的,它不是个人虚构出来的,而是符合当时的人对于世界的认知。比如《山海经》里的妖怪就算妖怪,因为当时的人们确实认为世界就是这样的,其中的很多包括地理上一些记载后来有的也得到验证了,此外,它还记录过鹦鹉和猩猩,这些都是实际存在的,只不过是当时人认知中的一个很朴素的描述。

中国记录妖怪的典籍,记录的是生活中听到的怪异之事、之物,也就是说,妖怪,是来源于真实生活的。

但是《西游记》相对就是一个个人的创作,它和生活完全没有关系,是虚构的东西,这个意义上说它和世界是割裂的。我们当然可以说它是一个非常好的文学作品,但是要把这里边的妖怪归入妖怪学,这还是需要考虑的。妖怪本身是要根植于历史、生活和当时现实土壤之中的。有的笔记小说,比如《阅微草堂笔记》或是《子不语》,里面的妖怪的确可以算作妖怪学的范围,它不是凭空创造的,大部分是听来的,但确实当时在某个地方的流传之中生长孕育着这么一个东西。

澎湃新闻:我想起《聊斋志异》中记载过一个会喷水的怪物,一家人搬到一个地方,夜间老夫人看到院长一个白发老媪在边走边喷水,第二天在院中挖出一具被水泡的浮肿的尸体。

张元:这个怪物,我没有收入书中。一方面因为这个妖怪没有一个确切的名字;另一方面,这样的情况其实非常多,就是关于尸体的形象的种种描述,这样的如果都算在内的话数量太大了,而且它也没有典型性。

澎湃新闻:比如西王母,她之前其实是狮子的形象,后来逐渐转变成人,还被神化。还有狐狸、刺猬这些开始也是小妖在作怪,但在北方地区被认为是“四大仙儿”进行供奉,这样的妖怪你就收入他们前期的形象,而不取它在后世成为神仙的状况了?

画像石中拥有神格的西王母

张云:如果它本身是个妖怪,后来成了神灵,我会取它妖怪的部分。比如钟馗,传说他原来就是一个长得很丑的书生,唐朝科举好不容易考中了,但是因为太丑没有被录取,他就一头撞死了。皇帝有天晚上梦见一个鬼在骚扰他,之后突然出现一个大鬼把小鬼除掉了,钟馗就借机会说了这个事情,皇帝就把钟馗画成画像用来辟邪了。其实他是一个人,后来魂魄不散,肯定是可以归入“鬼”的,但是因为皇室推崇,道教的引入以及文化的流传中,慢慢他就被当成一个神灵了。但是他原本是鬼的形态出现的,所以我也把他列进了“鬼”的范畴里。日本的水木茂先生在他的《妖怪大全》里,也收入了钟馗,是有同样道理的。

澎湃新闻:之前听过一个说法,认为《酉阳杂俎》里的恐怖似乎是没有来由的,有点克苏鲁神话的感觉;而《聊斋志异》中它总是蕴含一种教化意义,起某种道德训诫的作用。对于这样的说法你怎么看?

张云:其实妖怪的发展是有一个历程的,一开始的妖怪文化和我们现在认识的肯定是不一样的。比如说上古时期的典籍中就记载了很多妖怪,当时黄帝东巡,在海边遇到一个神兽叫“白泽”,它把天下11520个妖怪都告诉了皇帝,包括妖怪的名字、形象、会干什么、怎么去对付它而不会受伤害之类的信息,后来黄帝就让人把这些妖怪记载并做成图录,以示天下,这本书,就是《白泽精怪图》。

《白泽图》,敦煌保留下一些残卷,现在收藏在法国。但是它上面关于妖怪的记载就非常简单,大部分都是一句话形式,比如:“山中大树能语者,非树语也,其精名曰云阳。以其名呼之即吉。”意思就是说,如果听到山中的大树在说话,并不是树发出的声音,而是一种名字叫云阳的精灵,喊它的名字,就会带来吉祥的事情。这种记载,就是非常简单的描述,没有什么故事情节,甚至形象都很简单。

先秦时代,是妖怪、妖怪文化的酝酿和初步形成时期。这一时期的中国妖怪,体现出四个特点。一是来源上,主要来自上古传说、英雄、大自然的奇异物种,与现实生活距离较远;二是数量上极为庞大,为中国妖怪构建了基础版图,是从空白上长出来的茂密森林,后世的妖怪顶多只能选择从空白处的缝隙中创造,或者在原有的基础上演化;二是在形象上,这一时期的妖怪想象奇特,气势磅礴,半人半兽、多头多身、吞天噬地,丰富多彩,充满了雄浑的浪漫主义气息;四是在表现形式上,这一时期的妖怪,往往会描述其形象、出处、名字,言简意赅,关于妖怪的故事情节基本上没有,或者破碎。

这一时期是中国妖怪的“命名期”,中国大多数的妖怪,诞生于此。

澎湃新闻:所以不同的时代妖怪也是经历了一个发展历程?

张云:对的,比如到了两汉时期,神仙方术、阴阳五行的流行为妖怪的盛行提供了土壤,而且也受到《山海经》的影响,写作关于妖怪的作品的体例比如地理博物的、杂记的都开始出现了。这个时候,妖怪也从刚开始的半人半兽、能力巨大的“创世纪的妖怪”更趋向于大自然了,开始把妖怪和某些著名的人物、故事联系在一起。相对于之前而言,它的篇幅也没有很长,但是它已经开始有一些情节了。

到了魏晋南北朝的时候,关于妖怪的记述已经相当成熟了,作品数目多,甚至达到几百种。另外,一些牛人、大咖也纷纷亲自操刀,比如张华这样的,包括像陶渊明也写过妖怪的东西。这些大家,本身文字水平很高,而且开始关注人们的生活,所以这个东西就更完备了。

唐朝以后,完全呈现一种井喷的状态,各种传奇等的体例开始出现。之前我们的老祖宗在写短篇,相当于现在写个140字的微博,发展到后来开始写中长篇的,比如《枕中记》这样的,一个妖怪的故事可以非常长而曲折,妖怪本身要开始变化。以前我们说的那种“创世纪的妖怪”,和现实生活稍微远一些。而在这个时代,妖怪烟火气十足,出现在人们的身边,血肉丰满,又和老百姓生活十分贴近。

而且唐代还有个特别好玩的事情,就是这个时候爱情相关的妖怪,比如狐精,各种植物像是花精开始出现,以前尽管也有,但是没有唐以后这么多。整体上,一股清新之风融进来了,所以唐朝算是一个巅峰的时期。

宋元明清开始,中国的妖怪基本就过了那个鼎盛的时候了,基本都来自于生活,来源和题材都比较单一了,基本就是“鬼狐传”,狐狸精、女鬼、书生间的爱情故事这样的。

澎湃新闻:我们会发现,其实虽然都是妖怪,但是有的妖怪后来就变成神了,而有的就一直是妖怪,你考虑过是什么属性让有的妖怪可以最后变成神吗?

张云:首先,它要有一个先天的优势,一出场能力就比较强或是出身比较高,我们说早期的“创世纪的妖怪”就很容易升格为神,因为它能力非常大。如果是一个很小的妖怪,本身也没有什么能力就很吃亏。而且,这个能力最好能和人的需求结合起来,比如说祈福、兴旺或是发财、运气这样的,它就容易受到人的膜拜进而升格为神;或者就是非常凶恶,也要人去膜拜然后祈祷“别来找我事”,也可以成为神仙。

澎湃新闻:我感觉到中国的很多妖怪其实都跟人类有一个互动,比如会在家宅附近作妖啊,还有很多妖怪甚至是一定程度上帮助人的。

张云:这也是我特别喜欢中国妖怪的一点,中国的很多妖怪都非常有人情味。比如我书中写到一个“提灯小童”,就是提着灯笼的一个小孩子。故事很简单,就是明代的时候一个姓张的老头,有天晚上很晚才从田里回来,路上特别黑还很难走,远远看到一盏灯飘飘悠悠过来,走近一看是一个提着灯的小孩儿,这小孩儿说“老太爷,家里人让我来迎你”,这个场面其实是特别温馨的,老头就一手扶着小孩的胳膊往前走,但是仔细打量发现这个小孩子之前并没有见过。等到他们到了家门口有灯光的地方,老头发现就是一把破扫帚。

中国人认为跟人生活时间久的话,器物也会沾染人的气息,有了岁月打磨的灵性,中国人说“敝帚自珍”对吧,我觉得家里有一个用了很多年,后来没有用处了的一个扫帚,发现晚上家里人很晚还没回来,就自己变成小孩去迎接他,这就是一个很温暖的妖怪的故事。其实在中国的妖怪中,大部分都是很温情的。之前提到妖怪,中国人就觉得很恐怖害怕,其实不是这样,在与人打交道的过程中,受伤的大部分是妖怪。当然妖怪里也有一些很凶的,最后被除掉了。但是绝大部分的妖怪,都是带着好奇的眼神,想和人接近,尽管最后受伤的大多不是人类而是它们。

澎湃新闻:但是似乎每每出现一个妖怪我们总要找个办法除掉这个妖怪,比如讲述一个故事之后总会提到一种办法可以“克”这个妖怪。

张云:中国妖怪很多都是这样,比如它本体是一块石头,你就要把它给砸坏了,这事情之后就再也不会发生了,中国人好像很喜欢做这样的事情。所以我刚刚说,受伤的其实大部分是妖怪。

“选择有名有姓的妖怪”

中国的妖怪文化记录着社会变迁先人对于世界的探索和想象,可以说是自身世界观、价值观和生存状态的综合展现。最早史官在记载历史的时候,除了重大的历史事件,还会将各种怪异传说一起记录下来,所以说志怪小说其实是和历史记载交织在一起的。

从中国汗牛充栋的古籍中找出妖怪,则需要下很多的苦功。张云介绍,他是按照时代的顺序、一本本地去翻阅典籍,“有的时候,哪怕我知道这本书里可能没有记载妖怪,我还是要全部翻一遍,我才放心它的确没有。所以我后面列了近三部参考文献,其实我翻过的参考资料远不止这些。”

澎湃新闻:我注意到你在罗列参考文献的时候,大部分是子部的,除了志怪类作品,你还列了很多史部和集部的史料,这之中是出于什么考虑呢?

张云:因为中国妖怪的数量庞大而且分散在各个典籍之中,也许志怪笔记小说中会有专门的记载,但是很多史书中也会有零散的记录。

刚开始的时候,比如在上古时期,怪异之事的记载和历史不分家。每每出现一些怪异之事,都需要通过占卜的形式去预测,政治和宗教是融合的,关于妖怪的记载和历史记载,是融合的。但是后来随着历史的发展,怪异之事、之物的记载就慢慢从历史中分离出来了,但之中还是会留下痕迹。比如二十四史中会专门有关于天灾的记载。

春秋战国时期,妖怪的记载往往零散见于各类史书、文学作品之中,如《春秋》《左氏传》《史记》《楚辞》等等,可谓百花争鸣,内容朴素简洁,是当时先民对于妖怪的记录见证。也是在这一时期,志怪小说完成了从正史中分流、逐渐独立成长的过程。

中国历史上有一本对中国妖怪影响很大的一本书,虽然不如《山海经》有名,但是我觉得也是很重要的。这本书叫《汲冢琐语》,它其实是一帮盗墓贼,就是汲郡人,盗发魏襄王墓而出,出土时十一篇,唐初就亡佚大半,如今遗文只有二十余事。它的体例和《国语》差不多,除了一些历史、传说之外,还记录了占卜、占梦以及一些神怪的东西,它被称为为“古今语怪之祖”,意义重大,明代胡应麟称“《琐语》博于妖”,是十分精确的评价,标志着志怪正式从传统的史集著作中分离出来,成为独立的志怪书。分析《汲冢琐语》的内容可以看出,作为志怪源头的神话传说、宗教传说、地理博物传说,都被它继承,不仅是此类小说的集大成者,也是开创者。作为一种杂史体志怪,《汲冢琐语》是志怪小说的开端,直接影响了《汉武故事》《蜀王本纪》《拾遗记》等后来的一系列经典著作。

澎湃新闻:正史中也有记载关于一些不好解释的自然现象的,比如灾变和谶纬部分,在我们怀疑不会出现太多妖怪的正史中,偶尔也会出现很多的所谓的“祥瑞”,比如史书记载刘邦出生的时候,就出现了异象,还比如“三足乌”等。

汉代壁画中的三足乌

张云:这还是需要回到妖怪的核心上面,用定义去判断它属不属于妖怪。我在搜集资料的时候也发现了一些你提到的这些例子,其实中国的史书记载是一方面。但是很多别的典籍里也有提到。中国不是说一个妖怪出现在一个地方,其他就没有了。当然,这种情况也存在,但其实一般讲很多书中都会谈到,而且比史书的记载更为详尽。史书中记录的大部分是以灾变的形式,比如地震、蝗灾这类的,它作为一个历史事件或是历史警示这种出现。相对而言,当然也会有一些别的,比如某个地方的人长了两个头这样的,那要问这些算妖怪吗,肯定也不算。所以,这些记载会对妖怪提出一些补充,但是主体还是分散在志怪、笔记类、宗教类等书中。

澎湃新闻:所以其实还是需要到专门讲妖怪的子部中找资料,比如说《酉阳杂俎》《阅微草堂笔记》和《聊斋志异》这样的作品,这些专门写妖怪的还是你重点参考的吧?

张云:是的,这些书之所以创作出来,就是因为作者本身对妖怪这种事情很感兴趣,他才会专门去记载,就像我做关于妖怪的专题一样。但是还有一个情况,这些笔记小说里记载的也不全是妖怪,可能还有一些异人在里面,各种各样的都有。古代人认识的和我们今天说的妖怪学还是有区别的。但是对于我来讲,我觉得我把这个核心的定义把握住,把分类的标准把握住,然后去分门别类放进去就可以了。

另外,我在中间也遇到一些挺好玩的事情。我一般在选择的时候,都会选书里记载的有名有姓的妖怪,我觉得是它有一个身份,有名字,就算是有了身份证,根正苗红,可以算是真正的而不是编出来的东西。但其中我也遇到一些记载,比如这个妖怪的记述故事特别好,形象也很好,但往往写到后面记录的人就留下一句话“不知其所谓何怪也”,就只能舍弃掉了。所以,我还是总体上选择有确切名称记载的妖怪,这样它的身份也更明确,否则只能很可惜地放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