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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楚《过香河》:异乡人

来源:《小说选刊》 | 张楚  2020年05月25日08:54

从老家去北京,要路过香河,过了香河,再过西集,就算入了京城。西集检测站有繁复的检查程序,在长途车上往往睡着,猛然被吵醒,定是司机喊大家下车排队安检。等鱼贯上车,从窗户看着一闪而逝的高速护栏、护栏外的白杨、田野、溪流和房屋,感触瞬息就不同,没错,这是北京的白杨树,这是北京的田野了。

坐长途汽车时,会遇到形形色色家乡的人。有加拿大籍滦南人,他孤身去北京机场回返;有打工的高挑姑娘,画着浓重的眼线;有建筑工地的小伙子,一直看快手直播的胖女人吃猪头肉;有去照看孙子的农妇,网兜里装着本地特产的烧鸡。我还在长途车上遇到过国税局的前同事,女同事是发小姐姐,带着在澳洲留学的女儿去北京大学牙科医院镶牙,男同事是我的老领导,我喊他“叔叔”,叔跟婶移居北京多年,他闲不住,替朋友管理着多家快捷酒店。

这些年,从滦南去北京的长途大巴上,人越来越挤,票越来越不好买。我很疑惑,每日里这么多人,都跑北京干吗?我也知道,我的一些朋友跟亲人,在那里生活着。比如我的初中同学,我们是要好的哥们,都喜欢文学,可高中毕业后就彻底失联,二十年后重逢,他娶了北京姑娘,定居延庆,有个天使般的女儿,他没再写小说,而是开了家公司,专门运营留学出国事宜。比如一位朋友,在县城里写散文打零工,后来到北京做书商,现在是业界翘楚。比如我的妹妹,大学毕业后在顺义房地产公司当文秘,妹夫是中介公司人员,我去北京,想招呼他们两口子吃饭,可两厢距离遥远,竟从没聚过一次,都是过年时在村里喝顿酒。比如我的外甥,从一座城到另一座城,最后落脚北京,干过杂七杂八的事,挣着不多不少的钱,谈着深情或浅白的恋爱,把日子过成传奇……有次我在10号线上碰到位女人,她的背影跟母亲很像,举着手机说滦南话,声音颤抖,音色竟跟母亲也相似,我知道那绝不是母亲,可还是忍不住挪到她对面。她拎着的塑料袋里装着两棵白菜,泪水源源不断地从她浮肿的眼泡里流下来,打在衣襟上。我不知道她遇到了何事,那一刻,我的确有种把她拥抱在怀里的冲动,我想轻轻拍打她宽厚的肩膀,哪怕不说一句话。当然,我只是想了想而已。

而北京,这个打小就在歌谣里咏唱过、憧憬过的都市,于我而言终归是陌生的,哪怕我无数次钻入它的肺腑暂居或旅行。它巨大、古老,街道宽阔肮脏,夏天漫长油亮,所有的树叶都闪烁着金币般的光芒,它也坦荡自由、宽容厚重,即便是寒冷冬夜,脚下积雪的咔咔声也能安慰那些灵魂蜷缩找不到归路的夜行者。我知道我对它的理解是浅薄的,甚或是稚嫩的,我也知道我对它谈不上热爱,但睡在干燥午夜,也能孵出几段美梦。我喜欢跟朋友在北京的小酒馆里喝酒,我喜欢喧闹的声音,尤其是酒杯相撞时啤酒泼洒出来的声响,我也喜欢在路边摊撸羊肉串时,醺醺地闻着美女路过时遗下的香水味道,是的,掺杂着膻味和月季花甜味的香水味道。这一切,都降落在我想象出来的无边无际的海面上。

有次大雪,我跟姐姐姐夫吃了涮羊肉,喝了二锅头,饭后我打着饱嗝与他们拥抱辞别,晃晃悠悠踏上地铁,等出了地铁站,才想起那条又厚又暖和的黑围巾落在了座位上。我有点失落,目光巡游间,发现街角的灌木丛前有个皲裂的红色单人沙发。它安静地坐在雪天里,犹如孤僻的老人。我在沙发上靠了会,我没有睡着,太冷了,只是闭着眼睛,任雪花落上鼻翼。有那么片刻,在那个漫天飞雪的傍晚,在沙发里,我想到了家乡的那些人,熟的或不熟的,亲的或不亲的——此刻的他们,都猫在哪疙瘩呢?他们,在这大雪淹城的晚上,会不会想起白菜顶着雪、芦花鸡飞上墙的故乡?反正我是想了,我恍恍惚惚地对自己说,哪天,也要写写他们的故事。他们的故事肯定不好看,但肯定真实,就像雪地里这只无主的旧沙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