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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安新区的旧事

来源:《湖南散文》2020年第2期 | 陈木红  2020年05月25日16:36

题记:童年的小村庄已划归雄安新区,而我对于她的记忆全都是一些旧事。也许我们每个人的心都是一座博物馆,经过岁月筛落下来的被永久收藏,在不了解、不懂得的人的眼里形同废物,但经历过、体会过的人却视若珍宝。

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即使生长在同一棵树上,外表看来非常相似的叶子,仔细一琢磨,也各有各的不同。村庄也是。

我童年的小村庄就是这样一片树叶,说它像一片树叶,除了小,除了与别的村庄没有本质的区别却有实质的差异之外,它也确实像一片叶子。一条横贯东西的街道形成这片叶子的主脉,分布在主街南北方向并与主街相连的“过道儿”就如同这片叶子的侧脉,我童年的小脚丫就穿行在这粗粗细细、长长短短的叶脉之中,而我关于整个童年的记忆也就驻进了这片叶子。

“过道儿”,听说过么?有别于北方的胡同、南方的巷子。在我心目中它和胡同比起来,更富有曲曲折折的婉约之意;它和巷子比起来,更富有起起伏伏的生动之态;它和胡同及巷子共同比起来更显得逼仄和狭窄。“过道儿”,这大概应该是家乡所拥有的专属词汇,于是,走在这样的“过道儿”里便可以看到各种各样别致的景象和风情:比如,艳军家的丝瓜开花了,黄花出墙,那花瓣从墙的里侧一下子就跌落到了过道儿这一侧;一只蝴蝶不慌不忙从东面的院子飞出来,擦过你的肩欲落而又未落,猛然一振翅又飞向了西面的院子;立立家的大门敞开着,立立的奶奶正在大门洞里眯着眼睛做针线,身边还放着一个用芦苇编制的针线笸箩……这样的过道儿,大人们在这之中穿行,孩子们在这之中飞奔,学走路的娃娃也会扶着院墙一步步慢慢往前挪。这样的过道儿,一个人走的时候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对面又走来一个人也没什么问题,刚好可以擦肩而过,但如果这其中一个人背着装满柴的筐子,对面的人就要侧过身去,但假如对面走来的是个小孩子,那么这个小孩子便会“蹭”地一下从筐子下面钻了过去。

过道儿虽窄,村子很小,却也有属于自己的地理中心和标志性建筑,这个重要的地标便是碾房。碾房处于主街的正中央,整个村子很自然地以它为界,碾房以东称为东头,以西便称作西头,放学后无聊的时候,西头的小伙伴就会站在碾房前大声喊起这样一首儿歌:“站在石碾头,东头看西头。西头吃烙饼,东头喝稀粥。”于是东头的小伙伴扑将过来,一场快乐的撕抓大战就这么开始了。碾房里有两副石碾,一副石碾的石滚大而有力,碾盘造型简洁,高且厚实,充满了阳刚之气;另一副石碾的石滚却精巧许多,碾盘低且边缘处雕有漂亮的花纹,极富阴柔的画风。我想这两副石碾永远都不会寂寞的,白天,石碾房里总是有人绕着碾盘一圈又一圈地走,而那石滚也一圈圈骨碌碌地转着,转着岁月,转着光阴,也转出了人们的物质食粮。而每到夜晚,这两副石碾便默默厮守着,看似永远分离,却也终生相依,彼此在无声无息的气场中传情达意。

碾房前,隔三岔五都会有吹糖人的,卖泥娃娃的,爆米花的……可我从来都舍不得买糖人,确切地说不是舍不得买,而是舍不得吃,甚至舍不得用舌尖轻轻舔一下。即使这糖人只是让我拿在手上,我也唯恐它什么时候融了、什么时候化了,什么时候不小心“啪”地一下子掉到地上摔碎了。但糖人的滋味又实在是太诱惑,于是,我从来不围观糖人的制作。可一见到泥娃娃,我就满心欢喜起来,因为常听大人们说我长得跟泥娃娃很相像,后来我猜想或者是因为我小时候是圆圆的脸,圆圆的眼,或者大人们也只是随意那么一说,根本就是言者无心,而作为孩子的我却把这话认认真真地牢记在了心上,只要有卖泥娃娃的我都会凑到跟前仔细观察每一个泥娃娃,观察它们的长相、神态、衣饰,看这些泥娃娃中,哪一个最漂亮,而哪一个又最像自己。当然,最让人兴奋的事情还是爆米花,其实兴奋只是一瞬间,是“膨”地一声过后,满炉膛的玉米心花怒放的一瞬间,而那种紧张的等待,不,是期待,似乎特别漫长,捂上耳朵,又不能捂死了,多少得留个缝儿,然后,屏气凝神,半眯双眼。站得不能太远,太远了就失去了现场感,也不能太近,太近了会有灼烫的米花飞溅到脸上,或者因那突然的乍响双脚站不稳而有可能摔倒。总之,爆米花的震憾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惊天动地的,而随着那一声巨响,挤在一团的一阵疯抢过后,一个孩子所有的愿望似乎都实现了,欢乐,也自不必说。

姥爷家的房屋后面便是碾房,这是让我骄傲的,最让我骄傲的还是姥爷家庭院里栽满的桃树,这桃树结的桃子俗称“毛桃儿”,毛桃儿不大,也没有多余的水分,味道却是最纯粹最原始的浓缩,用手一捏,桃子便一分为二,一半有核,一半没核,那核原本是睡在果肉里,睡在红色的帐幔中,睡得深且沉,仿佛打算好了要一睡千年,是掰开桃子的那双手将平静而安祥的她轻轻唤醒,我想那没有核的一半又是多么舍不得核的离去啊,核的印章深深印刻在果肉里,就象是要留下永久的记忆一样。每当这个时候,姥爷都会乐呵呵地说:“离核(hú)的桃儿,好吃!“桃子熟了,姥爷会派我挨家挨户送桃子,我双手捧着用高粱杆做成的小簸箕,小簸箕里装满了桃子,我乐颠颠地走东家、串西家,可是不管走到哪一家,不管是谁,给我吃的东西我都不会接受,因为那时候母亲对我们非常严格,立了很多规矩,比如:“吃不言,睡不语。”吃饭时不仅不能说话,也不能接连夹几口菜,或者一次夹很大一口菜,更不能在咀嚼的时候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还有一条重要的规矩就是:没有大人的允许,小孩子不能随便接受别人家的食物。也许从那时候开始,我的心中就深深印证了一个理念:“给,永远比拿要愉快得多。”

只可惜我又瘦、又矮,站在孩子群里一点都不起眼,但我有一个能引起别人关注的绝活,就是背诵,现在想来我并不是擅常背诵,而是喜欢背诵,肯在背诵上下功夫,仿佛又印证了这样一句话,叫“人丑就要多读书。”不,是背书。还没读小学时我就在爸爸的辅导下背过了九九乘法表、英语的二十六个字母,我还可以背诵不少毛泽东诗词,甚至把村子大喇叭里播放的布告都背了下来,我那时候的存在感就是在大人们面前一次次的背诵中确立起来的。除了背诵,我还特别喜欢看大街的墙壁上粉刷的标语,那些标语骨感而强壮,仿佛每一个字都是顶天立地的,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一位健身模特似的,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一名斗士似的,这些字即使是不念出声音来也会给人以力量!当然,字的妙处还不止这些,春节过后,家家户户大门上都会贴春联,在童年的心目中这些春联是不朽的,几乎每一副春联都会陪伴一户人家度过一整年的时光,见证一个家庭一年的风霜雪雨,一年的欢喜忧伤,直到第二年春节到来的时候,大家又如同想起什么来似的不约而同地忙着“只把新桃换旧符”。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爸爸为姥爷的大门书写的一副对联,上联是:四海翻腾云水怒,下联是:五洲震荡风雷激。那时,我还没有走出过大平原,这副对联无疑是对外部世界的描述,它最大限度地满足了我的好奇,并给予了我无限的想象空间。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阅历的增加,我对这副对联有了更深刻的感受,包括人生的乃至社会的。

春天的时候我就会去潴龙河的河套挖野菜,春天的河床往往是干涸的,没有水流的喧哗,但周围的旷野似乎在这一派宁静中暗暗憋足了劲,处处都蕴蓄着一股无可阻挡的勃勃生机。我不知道华北大平原有多大,眼前的旷野就是无边无际的。旷野,你知道什么是“旷”么,就是在非常宽广的毫无遮拦的地方看到太阳的行踪。这时候植物的小嫩芽从泥土里探出头来,充满欣喜和讶异,它们也最是能把这种情绪传染给人的。而意外的惊喜便是正当挖野菜时,天上隆隆飞过一架飞机。记得有一次正挖着野菜,一架飞机从头顶上飞来,我抬头望去那是一架带有螺旋浆的直升飞机,仿佛离我很近,我摘下脖子上的红纱巾拼命向它挥舞,这时飞机似乎懂得我的心意,在我的头顶优美地打了一个旋儿,我确信那飞机上的人一定是看到我了,于是就更加兴奋地挥着手中的红纱巾跟着它跑,边跑边想:这架飞机是用蓖麻油作为润滑剂么?我猛然想起母亲每年都带我到村外的小路旁栽种蓖麻,每当蓖麻丰收了,母亲总是一边哗啦啦抓起口袋里的蓖麻籽一边自豪地说:这蓖麻榨出来的油可以做飞机的润滑剂呢。“说不定这架飞机的润滑剂就是我和母亲种的蓖麻榨出来的油,想到这里我就更是拼命地跟着飞机跑,胳膊上的小筐子,手里的小镰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跑没了,我跑啊跑,突然被一个大土坷垃绊了一下,整个人瞬间就趴倒在地上,等回过神来爬起来的时候,飞机已经飞远了,仿佛飞到了天的尽头。望着遥远的天际,就在那一刻我忽然萌生了对未来的追问,2000年应该是个很遥远的日子吧,那么2000年,我会是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呢?

事实证明,当2000年的新年钟声敲响时,我正在广州一所职业学院的礼堂里观看新年晚会,而1999年我就已经来到了广州这座城市,城如其名,广州真的是广而大,可怎么也找不到了当年心目中那种“旷”的感觉,我之于太阳,总是在楼与楼的夹缝间匆匆相逢,再也没有了长天丽日的亘古和悠长。

小学一毕业我就离开了小村庄,求学和工作,使我与故乡渐行渐远,但对于故乡的记忆却已然保鲜,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是原汁原味的最初的生动,没有灰霾,没有污染,也没有掺杂市场经济的任何因子,那时候关于它有诸多憧憬,但从来没有哪一款会和一个了不起的新区发生过关联,一个叫做雄安的新区。

雄安,雄且安,这正是我对故乡的祝福和祈盼!

(陈木红,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广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有多篇散文、诗歌作品发表于《北京文学》《中国文化报》等国家级报刊,个人诗集《有风的荷塘》于2018年8月由花城出版社出版,曾获漂母杯散文奖、冰心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