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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云,而后春霖

来源:天津日报 | 刘江滨  2020年05月19日06:26

正值春夏交替的时节,这天一改昨日的阳光明媚、暖意融融,天空阴云密布,仿佛一重铅灰色厚实的棉被,无风也凉意袭人。我和妻子驱车二百多公里,专程前往肃宁县探访魏忠贤和刘春霖的故里。

魏忠贤,明末大太监;刘春霖,清末最后一个状元。一邪一正,一奸一忠,在中国历史上两人都是符号性极强的人物。

这次踏访过程,颇有些言外之意,值得让人回味。

跟着导航系统,我驾车先来到大张家庄村。在阴天里开车,特别是一个陌生的地方,转来转去,我已不辨东西南北。

在街上停好车,我们看见的第一个人,是一位年约七旬的老汉,背微驼,黑黝黝的脸膛爬满皱纹,典型的北方农民模样。他独自一人倚墙而立,眼神空茫,不悲不喜。我熟悉的老一代农民,没事都喜欢在街上站着,街上是一个流动的风景,有热闹可瞧,或扎堆儿一起谈古论今。我走过去,问道,大叔,魏忠贤是这个村的吗?因为我从有关资料上看,有的说大张家庄是魏忠贤的老家,有的说实际上是他姥姥家,他是卫家庄人。

老汉看着我,面无表情,答道,是。

我说,不是说大张家庄是他姥姥家吗?

老汉说,也就是那么一说,现在说不清了。

我说,听说有一个福田寺,在哪里啊?

老汉用手指了指方位,说,就在那边,现在是一个学校。老汉一边说一边慢慢往出走,眼睛也不再瞅我们,明显是不愿谈下去了。我们也只好识趣地离开。等走远了,回头看,那老汉又回到原位倚墙而立。

走到一个穿街公路,见有一户人家大门口停着一辆越野车,一对父子正往车上装东西。那个小伙子健谈,跟我们介绍说,他家东邻就是那个学校,其实是幼儿园。以前这一片都是福田寺所在,大得很。他们家当初在此盖房,还挖出了一尊佛像。

据我了解,福田寺的前身是魏忠贤祠堂。魏忠贤原本是此地一个小混混,娶过妻,生过女,整天游手好闲,喝酒赌博。一次又与一帮无赖耍钱,输大发了,“恚而自宫”,万历年间被选入宫做了太监。此人虽然大字不识,却狡狯好谀,脑瓜灵,会来事,一步一步爬升,最后竟然将太监做到了极致,时人呼之“九千岁”,甚至到了朝廷上下只知忠贤不知皇上的地步,全国九省建了魏忠贤生人祠七十多所。他的身体被阉割,人性也被阉割了,残暴狠毒,滥杀忠良,恶贯满盈,大明的天空阴云笼罩,暗无天日。随着那个一心痴迷木工活的颟顸皇帝天启驾崩,这个巨奸大蠹被少年天子崇祯干掉。祠堂变成寺庙也是情理中事了。本地人称福田寺为大寺,一个“大”字,可以想见其规模建制之宏富。一位八十来岁的老太太说,她当年嫁到这村时,大寺还有一些破砖烂瓦,人们在那儿往家里捡砖头。

一个胡同里有一人家或许办什么事,小轿车一字排开,停了长长一溜儿。从那家门口经过,闻到了浓郁的饭菜的香气。一个男人何以净身做了太监?固然原因种种,恐怕穷,是其根本。眼望目下富足的村庄,实在想象不出魏忠贤时代大张家庄凋敝破败的样子。

卫家庄距大张家庄很近。据说卫家庄应是魏家庄,魏忠贤倒台后,魏家人怕受牵连,将魏改为卫。我们在街上遇到的第一个人,是一个中年妇女,待她走近,我问,知道魏忠贤吗?她说,知道啊。我心里说,果真是魏忠贤老家啊,妇孺皆知。讵料她接着说,他在东南地里干活呢,你们找他?我一听,差点笑出声来,敢情村里而今还有人叫魏忠贤的?

这时,有一个中年男人从门口踱出来,见我们问魏忠贤的事,便主动说起来。他承认魏忠贤就是这个村的,家谱上有。卫家庄主要有三姓:卫、朱、赵,卫和朱是一家,都本姓魏。我说,据说一个魏家人逃避官家追捕,躲到猪圈里,谎称姓朱,是这样吗?话一出口,我即失悔,万一此人姓朱,岂不有失敬之唐突?他果然姓朱,不过他不以为忤,笑着说,那是糟贬人呢,怎么可能。

中午,我们在小镇一家饭馆匆匆扒了几口饭,赶到刘春霖老家北石宝村时,浓厚的云层化作了一场大雨,汽车雨刷左右摆动,忙个不停。

这天是春天最后的尾巴梢,这大雨还算是春雨、春霖,在这样的天气来到刘春霖的故里,这巧合里或许也是一种天意?

刘春霖生在北石宝村,三岁丧母,父亲在保定府当衙役,将其托付给大爷叔叔抚养。稍长,父亲将他带到保定著名的莲池书院读书。1904年科举考试一举夺魁,因次年清政府废除了千余年的科举制,故,刘春霖成为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状元。据说,刘春霖本来考取的是第二名,第一名叫朱汝珍,最终的名次由老佛爷慈禧太后钦定,朱汝珍的名字令她眉头一皱,想起了被她害死的珍妃,朱的籍贯广东也让她想起康有为、梁启超、孙文这些维新派、革命党,大为不悦。翻到刘春霖卷子,这名字令其眼前一亮,久旱逢春霖,吉兆啊,再一看籍贯肃宁,肃静、安宁,好好好,而今洋人闹,国人闹,乌烟瘴气,正需要肃静、安宁。朱笔一圈,状元就是他了!

刘春霖的名声不只是“最后一个状元”,他还是书法大家,尤擅小楷,时有“大楷学颜(真卿),小楷学刘(春霖)”之说。我有一个师弟曾送我一匣木制的刘春霖小楷书法,圆允平整,娟秀端正,果然不同凡俗。抗日时期,日本人拉拢他出任伪职,他坚辞不就,保持了民族气节,为人称颂。

雨下得这么大,想在街上和人聊天怕是不可能了。将车停在村公所路边,却见五六个初中生模样的男孩在廊檐下杂坐,有的闲聊,有的低头玩手机。

我们打伞走过去,问道,你们知道刘春霖吗?

一个男孩打量了我们一眼,一边低头玩手机,一边回答,当然知道了,我们村的状元!自豪之情溢于言表。这是我应该想到的,本地教育肯定是把刘春霖当成励志典范的,身边现成的活教材嘛。男孩还告诉我们,村里还有刘春霖的后人呢。这些让我觉得与魏忠贤大为不同,魏忠贤更好像是在纸页上、传说里,而刘春霖仿佛就在这群孩子们中间,可以依稀看到他的面容,他的神情。

在雨中离开北石宝的时候,我霍然有思,深感今日之行颇堪玩味。在魏忠贤的家乡,我首先遇到的人,是一位肃穆寡言的老者,而且天空阴郁得像锅底,给人以压抑窒息之感;在刘春霖的家乡,我却遇到的是一群生气勃勃的少年,而且,天降甘霖,这是一场欢畅的喜雨。春霖,滋润了万物,也滋润了少年的心田。

历史虽然是已经远去的风云,但从来不是虚空的,克罗齐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雅斯贝尔斯说:“把历史变为我们自己的,我们遂从历史进入永恒。”其实,凡存在过的,都还活着,以各种各样的形式,隐喻或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