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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从山中来

来源:解放军报 | 李童  2020年05月19日06:05

我和她第一次相遇是在军校刚毕业的夏末。沟里的夏天极为短暂,这是她一年中最活跃的一段日子。暮夏时节,上游道窄水急,下游水浅见底。秋冬之际,滩干水浅,河床干涸,遍布泥沙。我们中心位于北川河的下游,沟里人在有水的季节称她为“星光河”,却鲜有人知,她的真实名字叫“北川”。

隔着那条连接外界的柏油马路,远远便听到她的啼笑声,大抵是刚刚下了一场雨。傍晚的阳光夹着一丝清凉跳跃在星光桥上,折射出天蓝色的光,映在每一个从这里经过的孩子的眼眸里,这是孩子们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

突然,不知是哪个孩子先敞开了嗓子,“看,鱼!鱼!”不一会儿,桥上的孩子站成一排,他们兴奋地垂着脑袋,弓着身子,扒着栏杆,眼珠子滴溜溜转着,似乎眼里长了个钩子,势必能把鱼儿钓上来。河里的鱼有一尺见长,密密麻麻,有的三五成群徘徊在漩涡里,有的单枪匹马逆流而上,企图“鲤鱼跃龙门”。调皮胆大的几个小伙子,哦,不,还有小姑娘,他们干脆扔了书包,脱掉鞋子,挽起裤腿,顺着桥边的石阶飞奔而下,一脚踏进及踝的流水里。他们屁股朝天,两只手快速伸向水中,结果却扑了一场空。我想,这下孩子们要失望了。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他们愈发兴奋,连同在桥上观望的孩子,上下起哄,成串的水珠抛向空中,在阳光的映照下变得五光十色。我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甚至感到有些时空错乱,河流里嬉笑打闹的记忆似乎仅停留在儿时。没想到,这条景色不算秀美的河流带给了沟里的孩子们最原始的快乐。

这北川河是有思想的,冬长无夏春秋相连的气候,黄土遍布沟壑纵横的地形,锁住了孩子们的脚步。她却选择在每年这个时候与孩子们见面,像是在赴一场童年的约会,又似乎在默默慰藉在中心工作的父母——因无法给予孩子多彩的童年无奈而愧疚的心。北川河一定是在与孩子们嬉笑玩耍的时候幻化成了孩子,在与大人们擦肩而过时变成了大人,传递孩子的欢乐,慰藉大人的心灵。我想,她绝非仅仅如此,她到底是从哪里来?冥冥之中有股力量牵引着我,想去一探究竟。

在工作两年后的某个周六,我和同事沿着芦芽山的方向“逆流而上”。北川河随着地势升高变得越来越窄,甚至可以换了名字称为溪了。越往上走,似乎越难找寻到它的踪影,她掩映在大片大片金灿灿的莜麦地里。微风吹拂下,齐齐的莜麦从容不迫地摇荡着。我们没有气馁,北川河是新民村唯一的水源,这家伙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她穿梭于这块土地的每一条筋络,渗透进粒粒黄澄澄的粮食里,甚至村口抽卷烟的老汉那饱经风霜的脸上都嵌满北川河赋予的特质。老汉起身,操着一口北川河味儿的普通话,问我们是不是要去十三号。

我们摇摇头,而后,又点点头,十三号早就有所耳闻,却从未去过。要说追溯北川河的来龙去脉,那一定要寻她到芦芽山脚下,十三号恰巧也矗立在山脚不远处。老汉一路跟随,铁了心要给我们当向导。我们穿过新民村,蹲坐在家门口的大爷大娘见到我们显得尤为热情:“你们是下面发卫星的吧?你们真是好啊,来了就给我们架电,修路。真是好啊!”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太原卫星发射中心入驻此地,虽然中心自身条件艰苦,但当地百姓的生活条件更差,当年甚至连口像样的井都没有。一到夜晚,整个村子黑漆漆一片,没有接电。中心的工作人员克服重重困难,给这个偏僻落后的村庄挖了井,架了电。

时光飞逝,村里的老人相继离开,壮年也变成暮年。年代更迭,但中心对他们的帮助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湮没,村民们将过去的故事讲给自己的孩子们听,孩子们长大后又会讲给下一代。

继续往里面走,远远便看到了一排灰色建筑,那便是十三号了。这就是屹立了五十多年的老营房?蓦然,一股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那是一座半圆柱体建筑,一排排四方窗户静默无言却又充满力量,似乎在诉说着半个世纪前发生的故事。我走进它,能看到光束从外面射向每一间格子,能嗅到空气中浓郁厚重的霉味。再仔细往里看,在它被弃用之前,心怀留恋的工作人员刻的小字还定格在那面已经泛黄的孤寂的墙上。

我的眼前浮现出他们当年在这里伏案工作的情景。监测天气的气象人员在二层最右边屋子里为了第二天多云还是少云争得面红耳赤;白发苍苍的老工程师在一层中间的办公室里,于昏黄的煤油灯下,左手扶着断了条腿的老花镜认真推算数据;精力旺盛的小伙儿为了熟练指挥口令,站在凌晨一点的山窝窝里大声“放歌”……若不是目光触及到那处拱桥,我的思绪依然飘荡在那段艰苦却荣光的岁月里。

突然想到我们此行的目的,是去找北川河的源头。刚要开口提醒同事,却一下哽住了。我们一直执念于北川河从哪里来,却又好像不是在真正追溯北川河。作为这个发射中心的新人,我们被潜意识牵引到此处,与其说追溯一条河流,不如说是在熟悉亲近脚下这片土地。

我依然觉得这北川河是有思想的,她牵引着我们来到这里,与历史对话,与前辈共鸣。无论涓涓细流还是宽阔河道,她用自己的方式携带着丰盈的历史信息滚滚向前。丰水时节作为“星光河”陪伴中心一代代心怀理想的热血青年,亏水时节作为地下暗流滋养土地万物,无论哪种状态,五十余年从未远离,将天南海北的航天人凝聚在这芦芽山下,继续着前辈们创下的事业。

行至芦芽山脚下,一股细流不起眼地从石缝中涌出,流向离她最近的河道。捧起一抔水洗把脸,再喝上几口,是北川河的味道。老汉说这是芦芽山给村子的馈赠,我想,这是大自然还有滚滚历史对我们每一个生活在这里的人的馈赠,无论是在物质上还是精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