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阿微木依萝:金蝉(节选)

来源:《南方文学》 | ​阿微木依萝  2020年05月16日10:32

月亮还是昨天那个一模一样的,太阳也是,但月亮比往年大上好几倍,太阳没什么变化仿佛还小了一点。

月亮也会发光了。虽然我的判断时时遭遇人们反驳,他们不相信甚至憎恨我这么说,可月亮确实有了它自己的光芒。

我说:月亮会发光,您仔细多瞧几眼就会看到我们身上的一些光芒来自月亮而不是太阳。

他们就说:您去死吧曾尹成,您都能看到月亮发光了还留在这儿找鬼吗?不要每天神神道道搅乱我们的日子。

我就再不和他们说话了,路上相见就和瞎子相见一样,互相看也不看一眼。

我此时独自坐在离家很远的山顶看我的牛在草地上吃草。我在这儿给它搭了牛棚,为了每天有动力来坐上几分钟便将牛关在此处。从未有人打算偷牛,就像要远离一片不祥之地似的,除了我每日到此。他们说这儿是禁地。有人说我之所以神神道道就是每天来一趟禁地造成的。他们背地里说我坏话。

管他呢。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我今日只觉得比昨日更饿。我的饭量在增大,体重也是从前的两倍。说来又会令人反感,我把这儿的野果全都摘来充饥,每当我吃饱了这些果子回到与人们聚居的地方便不再做晚饭时,人们就十分生气,他们说——当然不是直接看着我说,而是站在离我远点儿能让我听见的地方就开口——可以不吃晚饭但为什么要编造谎言呢?那不祥之地除了石头会有什么好果子,我们最厌恶的就是这个人从不说一句实话。

已经许多年不和他们说话了。我懒得争辩。

月亮的光变得更淡时太阳就彻底关闭它的光芒,落在地上的亮光是夜来之前的样子。我把牛关在圈中,用手拍拍它的屁股对它说,你要好好地待在这儿啊,我明天再来看你。牛就冲我叫一声,它是在回我的话。

回家时路上落了雨。一落雨什么光也看不见。我摸黑回家。

第二天醒得很晚,我极少睡过时。是被敲门声惊醒的。

在家吗?曾尹成您在吗?

我对这个声音很陌生。我在想要不要继续装作没有人在家的样子。我屏住呼吸。

您在家的对吗,曾尹成?

我屏住呼吸。

您若是不在我就回去了。

我屏住呼吸。

看来确实不在家。

我悄悄下床走到门边,通过门缝看见那人并没有走。我还被他吓一跳。我的两个眼睛望出去的时候恰好撞见他也凑近门缝往里看。

我只好打开门。

打开门才发现门口站着的是个孩子,七八岁光景。他是搬了我院中的凳子站在上面才勉强够到缝隙大一些的门缝。

找我什么事?我说。我都懒得问他怎么一副成年人的嗓子。

他嘿嘿笑说,我找您有事,曾尹成,想请您帮我一个忙。

我能帮什么忙?我又不认识你。

您不认识我有什么关系,我认识您就行了。请您将我留在身边,也就是说我以后要和您住在一起了。

为什么?

因为母亲把我赶出来了。

为什么?

因为母亲说我是您的儿子。

她是在开玩笑吗?!

她没有开玩笑,我确实是您的儿子。

我就脑袋轰的一声,觉得两条腿在发抖,要站不稳,感觉和小时候一样,谁丢牛粪砸了我一下。我这辈子都没有碰过女人哪儿来的儿子?

你不要胡说八道了。我说。

我有名字的,我的名字叫曾渔。母亲说您和她是在打鱼的时候相识的。后来就有了我。

真是,真是天大的笑话。

既然你是一个孩子,那为什么你的声音这么老?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问出这样一句没有水平的废话。他声音老不老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该问他怎么确定我是他的父亲。这些年我独自住在西边,虽然还在村中但随着原先那些挨着我住的人将房子搬开,我就差不多是独自占了一片地方与谁都不来往。这儿的姑娘更不会喜欢我。

母亲时时逼我来认您,可我不想来。他说。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从他的谈吐和举止就能看出他是个相当聪明的人。

他的话居然引起了我的兴趣。

那现在怎么办?我问他。

要么您将我留下来,要么我走。他回答得干脆。

我摇摇头。我不同意你留下来。我说。

曾渔就走了。他没有半点继续恳请我将他留下来的意思。只是走出几步远又掉头与我说:要是有一天您遇见我母亲,您就跟她说我已经来认过您了。

我愣住。难道我还会遇见她?

他走后我坐在门口寻思很久也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平白无故冒出来的儿子。父母在世期间确实为我说过一门亲,对方赶巧了也是打鱼为生,住在离我们这儿挺远的一条大河边,可我从未见过这家姑娘。父母去世以后这家人再也没有差人来看望。我的未婚妻早已另嫁他人。我是听人说的,她嫁给一个打鱼为生的男人。难道那男人辜负她了吗?即使这样也不会来找我。我们根本就是陌生人。这孩子的母亲是我那未婚妻吗?我想得头都痛了。

之后,我越想越觉得荒唐,心里却怎么也放不下,进屋端着镜子看半天我的脸,还很年轻的脸,只是从这脸上突然发觉先前那小子确实跟我的长相很有几分相同。我吓得将镜子都摔碎了。

想起要去山头看望我的牛,摔碎的镜子也懒得清扫便急匆匆出了门。

牛早已饿得好像瘦了一圈。天知道它怎么也和我一样贪食。待我走近它身旁,发觉它比往日小了一圈。

这一天当然不好过,都在发呆和胡思乱想中度过。

之后连续半个月,我都在发呆和胡思乱想中度过。有一天早晨,我因为终于淡忘了那孩子的事情,心情又变好了,一大早去山头看牛。现在唯独使我牵肠挂肚的只有牛。它患了一种怪病,一天比一天小,才一个月时间已经瘦了大大的一圈,跟头山羊差不多大小了。我真害怕有一天它会消失在我面前。

我到山头时月亮和太阳都照着草地了,我的牛小小的一个,在草地上卧着吃草。它很懒。

我走过去低下身才能拍到它的屁股。

你可要好好的啊!我说。我在草地上趴着看它吃草,看着看着,天哪,我看见什么了!

您是谁?我问。

我看见前方向我走近的一个人——这个人他是……他是我自己,我是知道自己长相的。我看见这个人就像从前照镜子一样,可这不是镜子,这是在山头的草地上,我看见活生生的我自己向我走来。我被他吓得魂都飞了。

您忘了我吗?他平平静静地问。

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的话,我很害怕,直挺挺坐在草地上,情绪还没有缓过来。

您不要害怕,您难道害怕面对您自己吗?您瞧瞧,我和您是一模一样的,我就是您自己呀!请不要担心,也请不要以为我在说疯话。他说。

这么说就更令我害怕了。

我出什么事了吗?我只好这么没头没脑地问。也不算没头没脑,要不是出了什么事我会撞见我自己吗?我可从未想到有一天撞见自己会比撞见鬼还令人害怕。一定是禁地的缘故。看来人们不来此地是对的。

不过,我已经四十五岁了,虽然还是一张年轻的脸,年纪却不小了,再惊恐的事件也顶多让我害怕几分钟。

您过来坐。他喊我。

我就过去坐在他身边。

这么说来,您也叫曾尹成?我问。

他点头:是的,我没有别的名字。他是有点悲伤地回答我这句话的。

我出什么事了吗?我又问。

我不知道。他说。

那您来做什么?

我不知道。

那您总该有个目的啊?

我不知道。也许您在这儿,我就不由自主到这儿来了。也可能是我妻子时时逼迫我来见您。虽然我一点也不想和您见面。

不想和我见面?

是。难道您想和我见面吗?您刚才可是吓得不轻。莫不是您还想着将从前的自己一个一个全部找回来吗?找不回的。既然那天早上您从房子里走出来的时候,房子的每一边都站着一个人——您自己,您自己朝着各个方向走后互相没有回头看一眼,这些出走的人再也不会想着回头。他们早就已经过上不同的日子了,就像我,过得和您不一样。我虽然是您分身的部分却不是您自己了。我已经跟我的女人过了十几年快活平静的日子,只是这些年她对我有了意见,她看穿我不是一个完整的人,逼着我来与您相见。她希望您还有那天早上的能力,像穿衣服那样把散落各处的您自己一个一个穿回去,这样我们就和从前一样,是一个完整的人。说来有点儿诡异,我不知道您听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是,您那天突然之间分散成好几个一模一样的人,在她眼前若无其事就走了。她是亲眼看见您……抱歉,我要实话实说……像老蛇蜕皮那样打开房门向前走时,边走边分散,那些分散的部分瞬间成为一个和您一模一样的人——比如您现在看到的我一样,完完整整的,外表丝毫不差,在她身边不作停留就匆匆走远了。我就是您尚未对她完全淡忘的那部分变成的,我留在她的身边,她反正也看不清我到底是您本身还是您分散的那一点点残余。我回去的时候她吃惊的样子还没有改变,站在原地,张着惊异的嘴巴半天合不拢,直到我走近眼前她才茫然地望着我。对于那天早上的事情她一会儿记得一会儿记不得。不过最近她似乎又想清楚了,所以让我必须找到您。

抱歉,您在说什么鬼话?我听得糊里糊涂。

我知道,您觉得我是个神经病在说胡话。您将那件事忘记了。

我确实不知道您在说什么。虽然我们两个长得一模一样,可通过一番谈话我觉得,我们并不是一个人。

当然,我正是希望我们不是一个人,这样我的人生才会有意义。我们分散的部分最好永远不要相见,各自一方各自生活,脑海里有什么想象的地方就仿佛自己真的在那个地方。我现在也不清楚我是不是凭着想象来到您这儿的。

我不知道如何接他的话。

您不用太吃惊,也许哪一天您会撞见来自各个地方的您自己。只是那些人恐怕和我一样,都不是自己想来见您,是他们偶尔过得不太舒心才会贸然跑来与您诉一诉苦,毕竟您是我们的根系。现在时间也不早了,我还要赶回去吃我妻子做的晚饭。她总在日落时分将晚饭端上桌子。真是个勤快又美丽的女人。您一定也是因为这样才留念她吧?既然我今天遇见您了,就干脆跟您说个清楚,不管怎么样请您以后不要来打扰我们的生活。

打扰你们的生活?您可放心啊,我根本不认识您的妻子。难道我从前打扰过谁的生活吗?

您打扰过,只是还没有见到她的时候我就将您堵在路上了。希望您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蠢事。而且,我也不会与您合为从前的自己,我已经是独立的一个,为了让您更加明白这个关键,我决定将名字还给您,从今往后我改叫曾不成。这是一个新名字,意味着我是一个新的人。当然我无法拔掉从您身上分来的姓氏,我出自这个源头,但我保证与这个姓氏再无半点感情。

说完他就起身走了。

望着眼前的小牛,真想让它告诉我,到底刚才这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在说些什么鬼话。小牛早已吃饱了卧在一边吹风。秋季的风凉得不行,吹得人浑身发抖,我赶紧去牛棚找了件衣服披上。

夜幕降临了。

我打算这段时日不再回家。就住在牛棚。牛棚夜里通风,趁还能看见一点亮光,我在草地上找了些干草将棚子周围堵了一下,棚子里暖和起来。

这一天晚上我连连做梦。梦见在一间黑洞洞的屋里怎么找也找不见出去的门。我被困死在那间黑屋里团团乱转。屋外有个女人在喊我,声音很细:曾尹成,曾尹成,您就再忍忍吧,等明天太阳出来我就放您出来。我就对那个女人吼:快放我出去,这个地方我一刻都不想待了。女人就在外面冷笑说:那就不要怪我心狠,这门我是特意为您做的,您动它也动,没有我的允许它永远也不会停下来让您找着,我就不明白您为什么不好好待在这儿,非要这里一趟那里一趟像得了失心疯。我就在这间黑屋里团团乱转,我就对她说:我就是得了失心疯,想让我一辈子待在这儿的想法赶紧断掉,我就是要这儿一趟那儿一趟,往日我出去了还会回来,现在我不回来了,我发誓,只要我走出这间屋子我保证再也不回来!我还跟她说,我受够她了,受够她像老天爷那样想左右我的自由。我就更加卖力在房间里跑来跑去、伸手找门,可怎么找也找不着,但我没有开口求她。我恨她。她站在屋外就像用受了一辈子气的肚子在跟我说话:好好待在屋里吧!

我是满心焦急着醒来的。

醒来时面前站着一条狗。可我没养狗啊。不知道它哪里来的。

我起身去旁边看我的牛。

牛不见了!!

我四处疯了一样寻找。一直到天亮都没有找着。

狗一直跟在我的身后,我出去找牛的时候它也跟着出去,我回到牛棚它也回到牛棚,我坐下来休息时看它,它正看我。

我突然发现这狗长着一条牛尾巴。天哪,莫不是?!我赶紧凑过去抓住它的尾巴看了又看,狗很高兴,一会儿用头蹭我又蹭我,从那眼神中透出好像要对我说点儿什么的意思。

难道你就是我的牛吗?我自言自语。

狗很高兴。我放开它尾巴时它急忙用尾巴扫我的手。这是我的牛的尾巴。我的牛哪怕一根毛发我都认识。

你是我的牛?!我差点跳起来说。

狗很高兴。它在我手臂上蹭了又蹭。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想。我伤感不已,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直觉告诉我这条狗就是从前那头牛变来的。千真万确在我眼前发生的不是幻觉。近来遇到的事情让脑子根本转不动。也许昨天那个改名叫曾不成的人说的都是真话,我做的梦也确有其事。

怎么办呢现在?我望着狗说,视线锁定在它的牛尾巴上。我太熟悉这个曾经长在牛身上的尾巴了。

狗当然和牛一样回答不了我的话。它只是汪汪叫了两声。

牛变成狗以后,饭量倒是减少了,不过它已经不吃草了,它要和我一样吃野果子,偶尔也去捉只老鼠打牙祭。

我带着狗在牛棚住了半年。半年间我没有遇见一个人。但每天夜里我都做着一样的梦:在黑屋里找能出去的门。

那个叫曾不成的人也时时在我脑海里游荡。不。实际上不是他在我的脑海而是他的妻子,我总是想象曾不成的妻子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不。实际上我不是在想象她的样子而是在怀念她。我心里总是放不下这个不知具体面貌的女人。我知道她很美。我知道她就是我夜里梦见的那个屋外的女人。我夜里恨她。白天醒来却在怀念她。我想去看她。可我不能去。曾不成说,我不能去打扰他们的生活。现在想来他确实相当了解我的心性,知道我终有一日会忍不住前去。

我跟狗说:也许我以前确实去看过她。只是后来我要将她忘记便忘记了,曾经她属于我,和我一起生活,至于曾不成说我当着她的面用很复杂的样式将自己分散逃走,像什么呢,像金蝉又不完全像,金蝉脱一只壳而我脱无数个。这些都不在我的烦恼之中,我只突然有点儿烦恼现在她属于曾不成,那个从我这儿分出去的想要独自成立的人。我已经不能说他就是我自己了。他是在过他自己的日子呢。可那个女人是我的。我想念她。

狗摇摇牛尾巴。它的意思是说:您想多了。

我又跟狗说:我总是做梦。我回去看她不是真的要彻底回去,既然她喜欢曾不成就曾不成吧,她挑中最值得喜欢的曾不成就算了吧。我也认。但她必须帮我一个忙。

狗摇摇牛尾巴。它的意思仍然是说:您想多了。

我并没有想多。有的事总要归在一条路上。只可惜从前的事我一点也记不起来,找不到回去看她的路。我该怎么回去呢?

月亮变得比从前更大,而且一直那么圆,太阳更小了,早晨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永远是西边的月亮。月亮白天也出来,在明朗的天上它比从前更招人喜欢,它的光不热,和阳光一样明亮但不会晒伤人的肌肤。

这是新的一天。我早晨醒来推开牛棚后门准备出去散步,实际上也不算后门啦,不过是个洞口罢了,狗先钻出去我随着也钻出去。在我和狗的眼前就是那个永远那么浑圆的月亮。它白天夜里都在天上,从西边跑到东边,又从东边跑回西边。它好像一天比一天大一些,它要占满整个天空吗?

狗抬眼看了看觉得十分无趣的样子,看来它并不喜欢月亮,竟然低头吃地上的草。我以为它不吃草呀,这么久来我是第一次看见它吃草。难不成有一天它还变回牛?我激动,但也希望这样的事情还是不发生了,我喜欢它是狗。自从它变成狗,我就更喜欢它的狗样。

你最近挺闲啊,跟个咸蛋似的。我摸摸它的狗头说。

狗甩开我的手。它变成狗以后就逐渐增长脾气,与从前那温顺的牛样是不同了,不仅是外在的不同,性格也变化不少。它敢给我甩脸子,就像现在这样,我摸它的头它将我的手狠狠丢开。

我又摸摸它的头。

我一本正经对它说:我们去找她吧,好不好呢?

狗立刻就扭头看我了。我知道,这几天它之所以给我脸色就是看我每天在牛棚背后看月亮,无聊透顶,胡言乱语,吃完了睡睡完了吃,如果它不是我亲养的狗估计早甩爪子走了。现在听我这样一说,它十分高兴。从眼神里就看出它的高兴。

我也很高兴自己终于下了决心。

我们选了个阴天赶路。不知道如何去找她,我的脚却一直在向前走。

很茫然啊。我忍不住对狗说。

狗不理我。

狗在前边甩着它的牛尾巴。我母亲曾说,一条牛尾巴遮不住牛屁股,她要是还活着就好了,就能看见一条牛尾巴遮不住牛屁股但遮住了狗屁股。

想起这个我突然想笑,于是笑着对狗说:你这条尾巴很显胖啊。

狗还是不理我。

走了许久我才明白其实并非我的脚领着我走在这些陌生的路上,而是狗,是狗在带路。也许它曾经随我一同回去见过她(差一点儿见上),它的印象中还完整地保留着这条去看她的路。

我和狗路过一座村庄,村庄里正是春天,人们正在水田里拔秧苗。很多个漂亮的姑娘啊,她们扎着马尾,挽着裤脚,她们抬头看我和狗路过。她们笑。我也咧嘴笑。我觉得我是在笑。也许笑得不是那么好看,我一笑她们就不笑了,她们的笑就像梦一样醒来了。我就低下身牵着狗的牛尾巴,我的狗也很配合,它倒着走路。

啊哈哈哈,那个骚包!姑娘们说。

我才不管她们呢,她们高兴就好,她们再将笑容送给我就好。多少年啦,我一个人独居,心里空落落的,今天是我见人最多的一天,见到美丽姑娘最多的一天,今天是春天,秧苗青青的,水田是新的,姑娘们也是新的。我很高兴啊。我感谢我的狗,它始终配合我的手势,我要表演这样一个吸引姑娘眼球的游戏,它就倒着走路跟在我的身后。我提一提狗的牛尾巴,狗就跳一跳,虽然它已经跟我走了很远的路,跳跃动作相当有难度,它还是跳了又跳。

啊哈哈哈,他是个傻子吧!姑娘们说。

无所谓啊,我和狗都不将她们的嘲笑放在心上。今天是春天,秧苗青青的,水田是新的。

我们路过她们了,村庄落在身后了。我放开狗的牛尾巴。啊,好失落,我刚才那昂扬的心绪这会儿坠入谷底,像被谁抢走所有家当猛然成了一个穷鬼。

我失魂落魄。

狗失魂落魄。

我和狗互不理睬但继续赶路。

还有多远呢?我问狗。

狗没工夫搭理我。

还有多远呢!我问狗。

狗直接跑了起来。我急忙追着它。在这条路上我什么也不熟悉,这些树木都是从未见过的,我只能依赖我自己……不,我只能依赖一条狗。只有狗能带我回去找到从前的爱人。

路上有乌鸦叫。晦气!我急忙朝路边吐出一记口水。狗在前边跑得只看见牛尾巴。要是我能变成狗兴许能赶上。

狗不见踪影了。我索性放慢脚步。既然这样就让它去吧。如果它是一只有良心的狗,肯定会在前面某个地方等着我。

前边就是悬崖了。我坐下来休息,做好将要翻过悬崖的准备。我的狗是怎么过去的?天晓得。

我掐断身旁一些花朵的头,前几日这儿肯定下了雨,花骨里能喝到几滴水,清甜的,也微苦。我不确定它们有没有毒。等我差不多喝到解渴的时候,面前的花朵已经堆了高高一层。

可以赶路了。我想。

突然听到有人说话。凭感觉这话是说给我的。只听一个男声说:您要去哪里?

我抬眼一瞧,在悬崖处下来一个人。和我长相一模一样的人。起初我还以为他是曾不成呢。他不是曾不成。

您是哪位?我问。问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是谁,怎么说都别扭。

我就是您。他说。

您不是曾不成。我说。

当然不是。他说。

他坐在我旁边,不知他哪里来的自信,看样子就是个游手好闲的,恐怕一天到晚都在林子里像鸟一样鬼混。

我就是您想的这样一个人。他说。

我想的?

是啊,您不是刚刚才这样想吗?

我就不敢接话了。既然他是我,我心里想什么又怎能瞒住。

那您在这儿干什么?我又问。

跟您见一面啊。他边说边扭头去看别的山上那些陡峭的悬崖,仿佛他的目的就是去攀爬那一座又一座的悬崖,眼神很平静,也很无所谓。

看样子您不是真的想跟我见面。我说。

这倒不假。他说。

他起身仔细观察那些悬崖去了。

他走远了。

就打算这样走了吗?我站在他身后想问又不便开口。真是个怪人。

我翻过悬崖,到了悬崖的另一边。悬崖那边也是茂密的树林,只是我在这儿又遇见一个人。这个人也和我长相一样,身上的装扮非常朴素,头戴斗笠。

看样子您刚从那个春天常驻的村子里经过啊。他笑呵呵说。

我说是的。我先前从那儿路过。这儿怎么回事?我问他。

这是夏天常驻的地方。他说。他扶了扶头上的斗笠。

又不下雨。我对他说。手指他头上的斗笠。

这么说来,您是见过他们两个了。他以自言自语的语气说完,在旁边掐了几片大树叶丢在地上,然后坐在树叶上。

您这是要回去吧?我劝您还是不要回去了。他又说。

为什么?我说。

您并不想真正回去,好不容易逃离了过去的生活,怎么可能还真心要回去?您只是午夜梦转,突然有些冲动罢了。为了不伤害您自己,也为了不给她重新带去伤害,就这样吧,到此为止,前面的路您不需要走了,到此为止。现在您返回您的住地也花不了多少时辰。说句难听的话,这些年我们各自活在别处,要不是您最近总是想着回去,我们也不会被逼着与您相见。

被逼?谁逼你们?

是您逼我们。只要您想要回去,而我们不想回去的就必须要征得您的同意。只要您坚定地不胡思乱想,我们就不用来。

我没有胡思乱想。

您有。您其实一会儿想回去一会儿不想。只要您不能停下脑海里那些纷乱的想法,我们就无法安生,要知道我们说到底是被您牵制着的,属于“要回去”或“不愿回头”的那部分只要活跃起来,那个属体就必须来见您,而您刚才攀越悬崖时突然不想去了,我才被逼着出现在您面前。您也看到我这个装扮,我是在地里忙活呢,我的生活原本过得挺自由的虽然辛苦。我就是您身上“不愿回头”的那一个。现在我出现在您身边那就告诉您我的想法吧,我可是不愿意回去的。我们曾经是一个人,看在这情分上,我先前才会奉劝您不用回去,现在仍然也这样重复刚才的说法。您此刻掉头回去的路上还会经过春天常驻的村子,如果您乐意的话还可以在那儿小住。

我遇到的总共三个人,只听您这样阻拦我。

我是为您好。另两个逼不得已和您相见,而他们其实根本不想和您还有什么联系。

不。我不能听您的。

那就随您的便了,曾……您叫什么?啊对,曾尹成,您瞧瞧,我算是真的从您这儿脱离了,连您名字也记不起。我的想法您明白了吧?

我知道您的想法。

好的,希望您不要给我带来麻烦。

我会给您带什么麻烦?

没有麻烦就最好了。可我还是很担心。所以您现在只需要对我说:您走吧,我们永远不要再见面了。这样说了我才会完全放心。往后您真遇到什么麻烦也是您独自的事情,您会独自承受,我作为您亲口说了“永不相见”的一个,就不必承受通过您带来的更大的坏心情。虽然我肯定也无法完全摆脱这种心情,这是上天注定的,只要我们这些人的根基——您,受了什么祸害,我们就像受了诅咒似的跟着莫名其妙地难过,严重的人会更加悲伤甚至厌世,这样一来,我们这些生活在您看不见的地方的人就会死去,您当然不会有所察觉,不会察觉身上有些东西正在死去。您对我们的感觉就像拥有很多件衣服,只需要看看今天是否穿了衣服没有裸体走在大路上,而不会在意衣服本身,记不起具体有哪些颜色和式样,偶然看见它们其中哪一件裹在您身上,还会感到茫然还会怀疑是不是属于自己。所以还是赶紧说了我要您说的话吧,别再浪费我们宝贵的时间,如果您要继续赶路前去的话。

为什么一定要说这些呢?我本来也不认识您,还有别的那些长得和我一样的人我也不认识,要不是你们带着我的脸和身形出现在我眼前,我保准一个也留不下印象。

您必须要跟我亲口说了那句话才行,这样我才能真正从您这儿脱离,至于先前那两人对您无所要求,是因为他们强大,通过自己的努力已经完全脱了您的牵制。我确实没有那么厉害,您看到了,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在生活中需要许多指引和帮扶,是个柔弱的人,从前在您那儿就是柔弱的,如今分成独立的一个也仍然摆脱不掉这样的命运。您就亲口跟我说吧,这样我就能自由自在去过我的日子了。

我这样说了您就能脱开我,去过自由的日子吗?我说。

是的。他点头说。

我就突然感觉到一阵伤感从心里升到头顶。我住在原来那个地方的时候从不与人来往,也就从未体验过什么人背弃我。

好吧,您走吧,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我说。

不是“以后”,要说“永远”。他认认真真地逼我,错一个词都不干。

您走吧,我们永远都不要再见面了。我重新说。

他就走了。临走取下斗笠给我鞠了一躬,像是给死去的人告别那样,给我这么一鞠躬。我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继续赶路。

……

全文见《南方文学》202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