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路内:“开过的火车,就是世界的常态”

来源:解放日报 | 沈轶伦  2020年05月15日08:11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千禧年前后,大规模的城市化进程和人口流动冲击原有的地理空间,也改变了人们的生活观念与伦理。

作为在风华正茂的年纪迎接新世纪到来的亲历者,路内在新出版的小说《雾行者》中,用47万字的篇幅展开了从1998年到2008年一群怀着文学梦想的打工青年的生活。他们赶上了中国经济高速发展的阶段,被称为千禧之年红利的分享者。在“四十不惑”后,他们又如何看待这个时代,看待个体和无数同辈拥有的命运?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路内的女儿12岁。有一天,路内和女儿外出,看到一群少男少女在打闹,一个大约16岁的女孩失态,跌坐地上。路内听到女儿不屑地哼了一声:“瞧那个老女人。”这句评价,让47岁的路内心里一惊。

女儿出生在2008年,这一年,也是路内的第一本书《少年巴比伦》出版之际。此后,他以《追随她的旅程》和《十七岁的轻骑兵》《慈悲》等作品蜚声文坛。由于他的小说经常关注工厂和技校的青年生活,所以他一度被称作“青春文学作家”。

他讨厌这个称呼。

什么是青春呢?17岁够不够年轻?16岁够不够青春?对于站在路内身边的女儿,一个“零五”后来说,他们心里自有另一把尺度,更年轻的人在衡量衰老时所用的刻度是更残忍的。

身处青春的人未必理解年纪意味着什么,要到足够年纪的时候,才能在回望中审视自己度过的日子。在新作《雾行者》中,路内用47万字的巨幅展开了从1998年到2008年间一群怀着文学梦想的打工青年的生活,他们如在雾中行走,身处迷茫之中,未明前路,也不被看清。故事中的主人公们,基本也和现实世界里的路内同龄,在书中一起跨过了从25岁到35岁的时间。

大规模的城市化进程和人口流动冲击着原有的地理空间,也改变了生活观念与伦理,路内为这10年给人带来的心理感受打了一个比方:“仿佛穿越了一条隧道,从一个闪着光的地方穿透到了另一个地方,和原来的那个地方已经没有关系了。”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作为在风华正茂年纪迎接新世纪到来的亲历者,他们被称为千禧之年红利的分享者,赶上经济高速发展阶段,在活过不惑之年后,如何看待个体和无数同辈拥有的命运?从安土重迁的小城镇走出,离开曾经一眼望得到生命所有步骤的熟人社会,中国是怎么从既有的秩序中,出现了一大批投身未知命运的流动人口,并被他们的出现所改变的?他们被冠之以“进城务工者”“人才”“劳动力”“打工妹”“打工仔”等种种不同的称呼,在不同的城市有着不同的际遇,唯一相同的是他们出发时都是年轻人。

那么,凭着年轻这份本钱,在面对命运时有任何优势吗?

在《雾行者》中,两个这样身份的年轻人之间,有这样一段对话:

“我十分沮丧,回到镇上,坐在街上天天看火车,火车从很高的地方开过去,从来不会停下,有时出于很偶然的原因停下。我看着看着,像一个要参透玄机的和尚,一花一草,世界要向我讲述什么?有一天,我忽然想明白了,那些开过的火车就是这个世界的常态,是我不可企及的部分,但是偶尔它也会停下,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它总之是停下了,一整天或是一秒钟,就是那个前途渺茫的机会在等我。然而不管火车停下多久,前方世界的渺茫这一点不可改变,目睹火车开过和坐上火车去别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空虚。我只感到火车停下,至于它会带我去哪里,全都不知道。如果这次我走了真的不能回来,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心情,这也是很好的,我们被命运带走,好过被命运抛弃。”

谈论他们的命运,是谈论如今已经成为社会中坚力量一代的过去,也许在某种意义上也是谈论当下青年所处现实的一个起点。

命运拨弄个人际遇

采访路内,是在“五一”长假后的第一天的傍晚。这是今年疫情发生后,路内第二次出门。

第一次是4月28日,路内去巨鹿路上海作家协会门口的上海作家书店参加“书店守望计划”的直播带货活动。路内和上海文艺出版社副社长李伟长一起,对着镜头推荐书,以期促进线上销售。李伟长看起来更自在,也更有镜头感,眼睛会主动寻找镜头,路内相形之下显得尴尬,有种不知手脚哪里放才好的样子。但他的穿戴却是体面的,西装、衬衫配一块大腕表,看起来更像个成功的商务人士,而非一个文人。

路内说,2000年他离开苏州到上海投奔舅舅时,已经是这样的打扮——一种相信自己是个人物的打扮。

当时,路内从技校毕业,在苏州一家工厂工作几年后,转入广告公司,联络客户,公关、吃饭、晃膀子。新千年来临时,他27岁,决定到上海来。苏州到上海实在太近,因此很难有背井离乡的感觉。但在这个大城市里,毕竟没有什么朋友。这是上海开始全面进入网络时代的时刻。路内每天泡在网上,认识了许多生活在上海的、打着不同工的、五湖四海的文艺青年。“路内”是他上论坛用的网名,沉寂在他心里很久的表达欲望,开始找到出口。他开始写诗歌和短篇小说,也给杂志、报纸写专栏——那还是平面媒体的黄金年代。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和他笔下的人物差不多,是个文学青年,也是在新千年后涌入上海这个城市的外来务工者。但如果从历史的长轴来说,他又并非这座城市里全新的外来客。他来到上海的脚步,和祖父青年时代的足迹,在历史的交错里产生重叠。

路内的祖父在新中国成立前,是一个从苏州到上海的打工者,给电影厂开汽车,爱上了杨浦区一个小老板的女儿。故事的结局是,富家小姐下嫁小司机,离开上海到苏州落户。回老家后,爷爷继续做司机,给许多人开过车。一次,爷爷被要求开一辆运送国民党士兵的车过钱塘江。车到了钱塘江,又说要继续往下开。几个司机都意识到,再这么开下去,永远不能回去了。他们弃车而逃。车上的士兵,一个山东籍的连长持枪过来追赶他们。司机哪里是对手,被追上了。爷爷求告说,家小都在苏州,这么一走,再也回不去了。

这是1949年初。那一天,士兵松手,放走了爷爷。

后来爷爷的处世方式很简单,挣多少花多少。朝鲜战争爆发后,司机成了紧缺人才,汽车公司抽签,要调司机去前线。被抽中的司机大哭,说家里还有两个小孩呢。爷爷就说,算了,我替你去吧。回到家,奶奶哭了,说我们家还有4个孩子呢。爷爷在朝鲜,开了1年车,安然回到苏州奶奶和4个孩子身边,后来又生了3个孩子。

路内的父亲是7个孩子中的老大,完全不会开车,进化工厂做了工程师。路内也不会开车。倒是路内几个堂表兄弟后来也做了司机:有的在企业机关做司机,有一个是辅警,开110警车。

1979年,爷爷过世,这一年路内6岁。他对爷爷还保留的一点依稀印象,是爷爷后来留在苏州城内开长途汽车。他带小路内走过一次自己的线路:从苏州到常熟,再从常熟开回来。

时代转折时的“咔咔”声

那时的苏州,不是现代大众媒体语境里的梦里江南,而是一座实打实的工业城市。河道密集,沿河的工厂把废水都直接排入,这场景和当年苏州河边的上海人的生活有些类似。如今惹人遐想的园林古城,当时恰恰是本地居民都想逃离的居住区。因为老房子里普遍没有煤卫设施。大家都想去新村住。而新村边上,都是新建的工厂:化工厂、纺织厂、火柴厂、肥皂厂、毛巾厂、玻璃厂,还有路内技校毕业后去工作的糖精厂。

在厂里,路内当过钳工、操作工、电工、值班电工,三班倒时,看小说、憋小说,和路人打架,和领导打架。有一次他下班回家,经过长长夜路,发现路灯间隔颇远,走过一段黑暗,才能走进光亮,有时碰到当中的路灯没亮,就要独自走过一段很长的黑暗。后来,他以这个阶段的经历为蓝本,写下了以工厂青年路小路为主角的系列小说。

但工厂生活对成年人来说,并非都是如此恣意飞扬。在下岗大潮来临时,有时走在新村里,会忽然听到楼上爆发哭声。那是一户自觉无希望的工人寻了短见。

路内后来在小说中常常写到一个叫戴城的地方,那里有路内眼中的苏州。这是一个和评弹里的苏州截然不同的苏州,是个和苏童笔下的苏州也不一样的苏州。那时候苏州很小,陆文夫笔下的旧式诗意世界离他们很远,经济结构转型和市场经济的压力却是迫在眉睫。

不知道新村里的哭声是从哪一天开始消失的。最后使一切恢复平静的,唯有时间。

路内在谈到自己的写作观念时曾写道:

“活过40岁,能理解什么叫‘就像昨天’。那是真正经过变形的时间,在这里,一代人销声匿迹。那似乎不是自愿的,而是基于某种外力,你按着消失者的足迹去探寻,最后又发现他们似乎确实出于自愿。因为这种缺乏依据的自愿,对后一代人来说,昨天是不应该存在的。”

在评论家黄德海看来,路内将千禧年到来前后的十几年作为一个整体呈现出来,“通过小说中的人物,几乎能听到时代在这一转折期骨骼艰难转动时咔咔作响的声音”。

那些在旧日熟人社会中长大、熟悉旧式工人新村和国有工厂生活语境的孤独的孩子们,已经长成了大人。正是这些大人,又走到今天,成为当下新一批青少年的父母。因此,这千禧前后的十几年的时段,实际上定义了两代人。

自我身份的重构

疫情对路内的生活节奏影响不大。作家本来就是一群“御宅族”。即便没有发生疫情,路内日常除了买烟、买菜,也不太出门。他不用支付宝,也没有申请随申码。上午对他来说是午夜,下午他会看书会友,晚上接孩子放学,到孩子入睡后,他会写一点。如果他熬夜,不是因为写作,而是为了打游戏。

2014年,路内成为上海市作家协会的专职作家。当年,路内初中毕业,他的父亲建议他进技校,毕业后可以被分配进国营厂,生活有保障。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兜了一圈,又回到了“国营单位”。

在《雾行者》中,路内描写了一种轻与重、永恒和脆弱的微妙对照:许多昔日在国有工厂的青年工人,流动到沿海城市的新建工业区。

国有工厂的厂房,一般来说庞大、厚重、可靠,给人一种将永远存在于地表的感觉。而沿海城市新建工业区里的建筑,普遍轻盈,看上去随时可以被拆除。但在时代的浪潮面前,青年们却离开前者,赶往后者。

这些青年既不是城市中心高大上的白领和精英,也不是传统意义上裤脚沾泥的农民。他们也许并非毕业于一流名校,但也都受过教育,不算赤贫,也没有暴富。他们租房子、打零工、谈恋爱、谈文学,身上没有《平凡的世界》式的面对苦难的奋斗劲,因为他们毕竟已经没有温饱之忧。他们因为工作的派遣或者私人原因,从一个城市流转到另一个城市,但始终没有进入城市的中心地带,而是一直在城乡接合部游走,如迁徙的动物一样逐水草而行,可他们也并非如食草动物那样温顺易屈从。

路内在小说中,着意写了一群身份不明的人。他们或是丢失了身份证,或是使用了临时购买的假证,或是刻意伪造了身份。身份的暧昧不清,既是字面上的,也是隐喻里的,是一个转型期时代年轻人必须自我回答的问题——既不能复制父母的轨迹,又不能按照以往的经验生活,而后面更年轻的人似乎已经准备充分、目标明确地赶上来了。自己的身份和定位,究竟在哪里?新世纪的钟声响起,“并没有人告诉他们,一切又该从哪里开始。”

但可以肯定的是,路内并不将这群迷茫探索中的青年定位于底层人物。

他说:“有人质疑,这些从内陆或者二、三线城市涌入沿海城市的打工青年,会不会使用那么多书面语,会不会一直谈论文学。事实就是如此。因为二十年多前,只有在当地最聪明、最有闯劲、最有想法和追求的人,才会离开原来的环境外出谋生。由于面对的是未知的世界,他们无法如前辈一样从既有的书本中获得指南,也不能像后来者那样通过网络信息去了解未知。他们面对的是一个不同于上一代的、真正属于自己的世界。他们通过自身经验去认识自我。”

但认识自我的道路是艰难的。路内用书中人的口吻,写到一个年轻人的困惑:

“小时候我见过渔民,他们就是这样,一出海就要很长时间。海上什么都没有,生活非常枯燥,他们在船上工作,走了很远的路,却像是没有经历过任何路程,只有一天一天时间的计算,最后他们还要回到岸上。他们漂泊,但他们什么都没有见到,仍然闭塞无知,因为海洋太宽广。”

被抛掷入庞大新世界中的年轻人,具体划分到日常时,也就是被两点一线的轨迹牢牢固定。除了工作场所和居所,他们的生活非常枯燥简单,比起原来的乡镇生活,或者曾经的国有工厂生活,现在的青年,他们可能既是见过世面、引领时尚的,同时也是闭塞无知、无所适从的。

因此,在路内看来,让这样一群人谈论文学,并不显得违和。事实上,这样一个人群特别需要谈论文学,他们以此来应对全新的高速变化的世界,用文学观来遮盖世界观,“就像一个赤裸的人,没有衣服,拿一块布遮挡身体。”

世界已经不一样了

回到路内的女儿。

一次,路内去学校接女儿,看到两个女生吵架,互相用英语骂对方,很难听。路内心下大骇,想:10岁出头的孩子,究竟是否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孩子们对父母的反应才感到大惊小怪。对出生在新千年后的孩子来说,恋爱、交往,甚至性,早已不是话题禁区。

他们波澜不惊地谈论这些词语,带着不以为意的态度,或许已经完全不能理解父辈,曾用什么样悸动的心,向往过爱情对生命的唤醒,会为一句旧日恋人的话语潸然泪下。

现在,一切问题的答案都是触手可及的,一切未来的路径都是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但从某个角度来说,过曝的孩子们,也失去了等待和渴望本身带来的美好感受。

几年前,路内的女儿念小学一年级,她在书架上摸到了一本《喧哗与骚动》,看到了密密麻麻没有标点符号的那几页。按照语文考卷的要求,她提起笔,在所有该加注标点的地方进行了加注,还告诉路内说,不是很难。

而路内回忆自己读福克纳时候的高山仰止,“还处在一个解题阶段,可能当时的风气也是如此。”“福克纳对于英美文学的贡献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想看清的是他对土地、宗教、人的解释。后来有一本福克纳的中文译本,忘记是哪位译者老先生在序里写了一句:福克纳从来也没能把他的哲学讲明白。我也就不想再搞明白了。”但眼下,女儿对待经典的态度,让他觉得这也可能是我们对“先锋”的继承方式。

问他过了40岁是否感到不惑,他说他更年轻时就已经不惑。“因为长久以来对许多东西不在乎。”因为不在乎,所以不拘泥,因此不困惑。

他曾经给《申江服务导报》写专栏,他曾熟悉的编辑、记者朋友也都四散在天涯,由平面媒体定义生活方式的时代也已经过去。一切都发生在不知不觉中。如人坐舟上,也不觉得在动,等回过头去看,才晓得已经离出发的岸口很远。隔着盈盈一水间,已经可见不可及。

《雾行者》在今年1月出版,新书刚刚发布,路内接受了一批采访。谁也没有想到,疫情发生。后来,路内对年前曾采访他的记者说,应该重新做一次采访,因为“世界已经不一样了”。

相比群体的极端痛苦经验,小说还是太乐观,因为它带有幻觉性质,合上书才是现实的开始。你很难说这个世界接下去会变得如何,“人不可能经历所有的苦难,小说不可能穷尽所有的引文。无论如何,所有的安慰、成长、感情,都只对活着的人起效,死去的人听不到了。”

他说他已经着手在写一本新小说,有时几天能写几万字,有时一天只写几百字。也许有一天他会写到这次疫情,但不是此刻。

路内,作家,1973年出生。主要作品《少年巴比伦》《花街往事》《慈悲》《雾行者》,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奖年度小说奖、春风图书白金奖等。现为上海作家协会专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