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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瑄璞以及《日近长安远》:浸泡在生活的池水里

来源:中华读书报 | 陈彦  2020年05月14日08:58

周瑄璞的作品我读过不少,这几年,她屡屡在全国一些大杂志上露面。中短篇发表很多。长篇也一部接一部的推出。先前,我读了她的《多湾》。最近,又读了《日近长安远》。我与周瑄璞接触不多。在有限的接触中,印象最深的是,她对文学的赤诚与执着。她曾在我的家乡镇安县深入生活,那是组织对作家的委派。几次在不同的场合见到,她都认真讲述起我家乡的人情物事。我能感觉到,她是真的在深入,在走读,在生活。作家深入生活的重要性,不是每个人都认同的。但以我的个体体验,觉得生活阅历与积累是重于一切的。我始终感恩于两个阅读:一是生活;二是书本。周瑄璞两年默默沉潜于大山深处的镇安县,阅读山水,阅读世情、世相,体察生命演进,抚摸人性温度,是为文学做着储备,也是为个体生命做着日渐深厚宽阔远足的砥砺。

一个作家的出手,一定是与生活、生命储备成正比的。周瑄璞的《多湾》,大背景并不是镇安那块乡土。但我却在里面读到许多镇安的风土人情,生命世相,家族故事。也读到西安城里的来自乡村的生命喧哗与躁动。这大概正是文学对生活的概括能力,以及所揭示出的普遍意义。周瑄璞的最大特点,就是书写女性的独特笔力与视角。女性写女性,按说是手到擒来的事,但也不尽然。我们从一些女作家的笔下,就没有读出超越男性作家以外的对女性的独到发见。《多湾》写了四代人的命运成长史。季瓷是根性人物,她是一个母亲,继而是奶奶、祖奶奶。她在作者拉开的七十年的历史河流中,开始扮演着“一叶扁舟”“一块舢板”的角色,渐渐成为这个家族的“冲锋舟”“旗舰船”。再后来,围绕着她这条大船所发散出去的船队,又让她扮演起了精神“铁锚”“趸船”的角色。无论子孙们的樯橹摇得再远,总有时日会停靠在这风雨剥蚀的老趸船旁,抛下铁锚,诉说外面的风雨飘摇。并以季瓷为坐标,重新辨识各种感情的纯度,寻找出发前的记忆和最后要面向的精神皈依。周瑄璞把季瓷这个人物写得坚韧而又包容,通达而又绵密。

不是小家碧玉的善良聪慧,也不是大家闺秀的矜持圆融,而是把自己置身于山川地貌的随物赋形中的韧性坚守与自洽重塑。季瓷对自己、对亲人、以及关乎自己生命小宇宙环境的整体拿捏把握,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乡村普遍存在而又被严重忽视的女性群体的价值意义。她们就是我们那平凡而又伟大的母亲、奶奶、姥姥、以及祖奶奶。她们很多人并没有从山里、湾里走出来,但她们的生命精粹,已经被提取运用在城乡的许多生活场域中。只是由于现代性的普遍拓展,而让这种精粹提取得越来越少,从而愈发增添了我们的乡愁而已。我觉得这是周瑄璞对当下文学的独特贡献。

周瑄璞的新长篇《日近长安远》,仍是对时代女性的严正关切。其重点关注的是两个女性。一个是罗锦衣,一个叫甄宝珠。她们同样来自乡村,算来已是季瓷的孙辈。她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但却是周瑄璞女性画廊人物的一种丰富、多色与延展。先说甄宝珠:她有季瓷身上坚韧不屈、刀山敢闯的一面,也有自己迂回隐忍、甘于凡俗的一面。甘于凡俗并非贬义词。某种程度也是一种不非分幻想、脚踏实地、直面现实的勇敢行为。在欲望、幻想远远大于生活实际的时代里,社会更应该倡导一种务实的人生态度。其实更普遍的人生,就是一种脚踏实地的负重行进。甄宝珠一步一个脚印,深深踩在大地上,与丈夫一起苦巴巴地开着小饭馆;起早贪黑地收着路边那点停车费;挣着每一分都需要付出艰辛的血汗钱。她的人生光彩,是因为时代的过度欲望遮蔽掉了,而不是自身就缺乏生命光斑,隐忍苟活于世。她的甘于凡俗恰恰是十分不易的良俗坚守。尤其是在与罗锦衣的对比中,我们更看到了她平凡普通中的不普通不平凡。周瑄璞没有人为拔高这个人物,只是借甄宝珠,在为成千上万的普通劳动者塑像。甄宝珠们不可能干出超越小饭馆以外的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她的许多匍匐躬耕姿态,都是周瑄璞严肃的工笔精描。当她用心良苦地把甄宝珠与罗锦衣放在同一个平行线上进行演进、比对、交织时,就投射出一种极大的张力,让一个低到尘埃的小人物,最终收割了一份做人的尊严。尽管这份尊严是沉重的,但毕竟是尊严。

再说罗锦衣。这是周瑄璞在《日近长安远》中着力刻画的另一个人物。我觉得她身上最大的特点,就是充满了欲望感、攀升感,要拔着头发脱离地表感。欲望,并不是一个坏东西。不损害他人利益、不伤及文明生命竞争原则和底线的欲望,是社会进步与创新、创造的重要动力。掐死了欲望的社会,将是一具具僵尸四目空对的无望社会。攀升也不是坏东西。从学生升学,到成人升职,再到老人喜寿、米寿、白寿、茶寿的递进,都是一种生命攀升。罗锦衣的欲望和攀升问题,出在过度、出在超常、出在踏空了诸多生命底线。我们不能不同情她的生命起跑线过低,但又不能不惋惜在战胜这个起跑线的每一步,都以肉体为代价,而愈陷愈深,欲罢不能,渐行渐远。

从司汤达《红与黑》的于连,到巴尔扎克《人间喜剧》的吕西安,再到现当代文学作品里比比皆是的底层“上位者”的形象看,都会在痛彻肺腑的苦难境遇中,选择一条完全不计后果的“骑线行驶”“抢道超车”路径,并削尖脑袋、首尾不顾地狂奔而去。周瑄璞写了很多细节,将罗锦衣从一个美好的生命,一步步拖进灾难的深渊。她是要把一种在欲望和攀升过程中的“变形”“走样”,还原并放大了给人看。

我们看到了一个美好女人在急切的人生催成、催熟过程中,人格精神的全线堕落、崩溃与腐烂,直到时间将一切打回原形。罗锦衣回到生命的起始点时,已是“案底”“疮疤”满身,在与甄宝珠的对比中,显得愈发干瘪萎蔫。生命的完整性,价值的辨析度,有时是需要用一生来勘定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日近长安远》是一部有着深刻社会认识意义的作品。它是用真实的社会图谱,以及丰富的生活细节,将丰满的人物形象镌刻在上的。我们在读小说,小说也把我们带进那个走过的社会,去重新审视可能未来及细细省察的苍茫远逝。

陕西作家勤奋刻苦,下的功夫都很大。他们有才华,但从不过于倚重才华的恣肆。而是把自己的双脚,始终深插在坚实的大地上,去吮吸、探究社会与历史的嬗变进程,努力发出自己的声音。我熟悉的老一代作家和同时代作家大多如此。他们都与时代在胶着前行。周瑄璞就是其中一个。她勤勉、努力、精进。好多年来,总见她在写,不屈不挠地写。也总见她在生活的池水里浸泡着。她在以她独特的视角,讲述着属于她的故事。但每每讲出来,就是能在中国文坛引来倾听、解读、阐发的故事。写作的路子有千种,在陕西,我觉得重视生活积累,重视田野调查,重视现实生活的光影图谱与静水深流,铆着劲地往扎实了写,仍是主要路子之一。这个路子在我个人看来,是一条很好的路。花样翻新太多太杂,容易使着力点偏转。得有人探索,但也得有一支稳健的队伍保持适当的队形。好作品是铆足了劲写出来的,你得咬牙,得下势。周瑄璞的写作样态就很扎实感人。我喜欢听到家乡那块文学土地上,像《诗经》里“坎坎伐檀”般的协力号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