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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的声音

来源:新华日报 | 马卫  2020年05月14日06:48

乡村的吆喝

童年时,农村穷,于是农闲时光,手艺人就走村串乡,寻找生活。

他们手中,大多拿着两块铁片,一般是木匠报废的旧刨铁,两片一敲打,就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接着会听到这样的吆喝——

旧棉花

新棉花

弹一床铺盖一块钱

嫁女儿

娶媳妇儿

五床六床不多

八床十床不少

不热烘不要钱

这是弹匠,背着一张巨大的弹弓,而且他们头上一年四季戴着帽子,所以特别好认。那时的农村,铺盖、棉絮是重要财产。嫁女,棉絮、铺盖越多,越有面子,显示家底厚实。

剃头匠来了,老远就能听到他的吆喝——

光头一毛钱

平头一毛五分钱

偏分头两毛钱

婴儿头五分钱

秃子不要钱

哈哈,听的人乐了。乡村有乡村的幽默。那时,我们常花一毛钱剃个学生头,所谓学生头,近似于现在的阿福头,比较简单。四周剃光,前面留一块菜地。

最爱吆喝的,是补鞋匠。

那时的农村,要补的鞋,一是胶鞋,以黄色的解放牌为主;二是凉鞋,硬塑料的;三是雨靴,这个能穿上的人极少;四是皮鞋,那是奢侈品了,更是难得。

所以,补鞋匠吆喝了,肯定有人来补鞋。大多是臭烘烘的黄帆布胶鞋。最高兴的是我们这些孩子们,补鞋匠来了,可以找他买做弹弓的橡皮筋。有了弹弓,就可以打麻雀,男孩子们都喜欢这种游戏。

烂盆子

破盅子

碎罐子

有来补不

这是补锅匠的吆喝。

他不仅会补锅,灶上用的,瓷的,铁的,都能补。那时铝合金制品几乎没有,塑料用品也极少,所以炊具中以木制、陶制、铁制为主。极穷的人家,碗是一人一只,摔破了,缺了,就得补。铁锅用久了,漏水,也得补。

那年代,最能吆喝的,是收废品的。

有废旧卖不?

可给钱,可换东西。一把旧镰刀,换两块硬糖。一只旧锄头,换一包饼子。

我们听得心痒难受。那年代,农村孩子根本没有零食。所以,这样的吆喝,无异于诱惑。于是我们在家中极力寻找能换糖和饼子的东西,可是常常失望,因为家里的旧锄、旧刀、旧铲等等,父亲常带到铁匠铺去淬火,又变成了新的。

乡村的吆喝声中,还有来做小买卖的。

大针小针

各色彩线

花布红布

有油有盐

来买呵!

这吆喝声,最受少女、少妇们欢迎。那年代,连线也是以黑、白、灰、红为主,难得有银色的,黄色的,绿色的。她们爱扎垫底、衬领,得有五颜六色的线才成。

现在的乡村,吆喝声,已经绝迹。

乡村的劳动号子

上世纪70年代,农村里听得最多的是抬工号子。那时,修水库,修房子,修水堰,修机耕道,修拱桥,都需要大量的石条子、石墩子,或大石块,一个人是扛不起的,有时是两人,有时是四人,最多的是八人,把石条子石礅子大石块运到工地现场,就要吆喝抬工号子。

号子不是唱出来的,而是吆喝出来的。更通俗一点说,是“吼”出来的。

脚走齐呵,嘿着

不要闪呵,嘿着

向左转呵,嘿着

别拐反呵,嘿着

抬工号子是乡村最常见的劳动号子,除了和声外,内容都是根据现场情况随口编,类似于相声中的“现挂”。所以带头吼号子的人,一定是个“精灵”人。这个人还有“官衔”,叫“杠头”,比其他人身份高。如果是给私人干活,他拿的工钱,应比其他人多一两成。

那时农村建房,都是穿架结构,木、土、石为主建材,要上大梁,没有起重机,也难不住农村人,他们自制滑轮,把至少一丈二或更长的松树、柏树圆木吊起来,就要有人统一指挥,吼号子。

带头吼号子的,一般是木匠,因为能修房子,是乡村木匠的骄傲,是他技术成熟的体现。如果一个乡村木匠一辈子没有成功修造过一间房子,会被同行蔑视,被戏称为“爪爪木匠”,意指手艺不到家。

因此,这时主建木匠师傅手一挥,吼道——

加把力呵,嘿着

往上扯呵,嘿着

修新房呵,嘿着

娶婆娘呵,嘿着

上了梁,主人家会撒糖果、花生、瓜子和镍币分分钱,放鞭炮,这些都是孩子们最喜欢的,让我们疯狂,像过年一样快乐。

鲁迅先生说,这是“吭唷吭唷”派,最早的诗。我非常赞同,文学来源于劳动,来源于劳动人民内心的呐喊。

那时的路窄,物沉,如果没有号子统一步骤,没法搬运,建设。号子是劳动的产物,也是人民群众智慧的结晶。

这些号子,随着农村机械化、自动化,渐渐失传,但那高亢的饱含辛酸和苦难的声音,永远回荡在我的记忆里,那些力与美的歌唱,已深深烙进我的脉管。

乡村的器乐

上世纪70年代,乡村没有真正的器乐。如果硬要说有,那就是响器,黑水凼叫锵锵器,因为是两爿铜做的钹,发出的声音是“锵,锵,锵锵锵”,故得名。配套的还有锣、小鼓等,作用有两个:送死人上坡;喜庆的事,比如迎娶新娘子,迎接知青下乡,粮食丰收了给大队或公社报喜。

当年的黑水凼,只有两个人会器乐,一位叫龙国勋,会吹笛子,他读公社初中时老师教的。笛子是自己做的,音不准。据说,他前前后后做了100多支,但没有一支音是准的。他爸骂他糟蹋竹子,还用竹条子打他。那年代的农村,竹木也珍贵。

大队小学有位民办老师,叫吴二胡,因为他会拉二胡,自己制的。做二胡需要马尾上的毛,只有军区养有马,为了得到这毛,他托了无数的人。最后是他姐夫的老表的姑姑的儿子的同学,是公社的武装部长,和驻军有工作联系,才扯到了几根马尾上的毛送他。

二胡做成了,但他拉不出一首曲子,那音就是“杀鸡杀鸭拉锯条”,但他有空就一个人拉,没人听。

后来大队小学分来一位“工农兵学员”,县中师毕业生,教音乐。

学校有台破的脚踏风琴,音乐老师专用,上课时叫男生抬到教室。风琴常罢工,她只好清唱,比如《我的祖国》《翻身农奴把歌唱》等当时的主旋律歌曲。

她还有部手风琴,仅限于文艺演出时用。这是正经八百的黑水凼第一部乐器。但她只会演奏一首曲子——前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的名曲《小路》。

乡村的器乐,太少,因为总体上,农民的文化还是较低。还因为沉重的生活担子,压得喘不过气来,吃不饱饭,还谈啥音乐?《乐记》曰:“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受外界事物的影响,人的思想感情产生了变动,就会用“声”表现出来。物质贫乏,思想受制,乡村不可能有太多的器乐产生。随着经济的发展,受教育程度的普遍提高,我在农村家里见到有吉他,有电子琴的,已占了相当比例。在铁峰山上,我还见到一户农民家有电吉他,他家读职高的孩子买的。

乡村器乐越来越多,因为当代农村,有更多的欢乐需要抒发,有更多的幸福需要演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