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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威廉:水的提醒

来源:《青年作家》 | 王威廉  2020年05月02日10:11

从飞机上俯瞰威尼斯,那片水中的陆地给人纸片一般的轻薄感。那条通向岛的桥反而显得更加坚硬,因为桥的路面是深黑色的,如铁铸的手柄,端起了那片薄纸般的岛。那岛的边缘以及某些局部显然已经被水浸透了,但整张纸由于清淡的色调没有呈现出下沉的可怖,反而呈现出了漂浮的轻盈。但那轻盈是如此脆弱,你甚至觉得假若这架飞机直接降落在岛上,下沉就会是一件无可避免的事情。

幸好,飞机落地于大陆的边沿。

你在机场等候行李,但行李迟迟不见踪影。最终,只剩下一个不起眼的绿色塑料袋,里边不知道塞满了什么东西,鼓着它的肚子,随着传送带继续前行,继续公转,像是小行星沿着自身的引力轨道,不疾不徐,永无目的。

当它孤独地第三次、第四次经过你的目光之后,你终于可以百分之百断定:你的行李并没有像你一样按时到达,它掉队了,也许龟缩在世界上某个莫名其妙的角落。你走去失物招领处,对方淡定地指着不远处的机器让你领号排队。这只能令你更加绝望,你意识到在这儿丢失行李是一件常事,也就算不得一件大事。这只能是你自己的大事。

对方和你一样讲不好英语,通过各种手势、比划,终于填好了一份资料,留下了酒店的地址。对方留着络腮胡子,意大利式的窄脸,用阿尔·帕西诺的眼神看着你。

“就这样了?”你问。

阿尔·帕西诺的眼神继续望着你,他很体贴,不忍再说出什么话来。是的,就这样了,还能怎样呢?这个眼神一定非常仁慈地望着一个又一个在这儿丢失了行李的人:无论如何,威尼斯欢迎你。

坐上巴士,摇摇晃晃开往内岛。暮色已至,丢失了行李箱的异乡人难免有些惶恐不安。窗外的大海隐藏在夜幕中,试图要隔断你的惶恐。你闭上眼睛,脑中却依然是从空中俯瞰的视角。你注视着自己的大巴行驶在黑色的手柄上,驶向潮湿的纸片。你如何能既在空中又在车里?你无法解释,但你的确做到了。

你恍然想到威尼斯机场名为“马可·波罗”,心中似有所安慰。这个声称到过中国并描绘了东方财富的威尼斯人几乎是你最熟悉的威尼斯人了,他也是在中国名气最大的威尼斯人。如今,你来他的老家看看,算是一次相隔久远的回访。威尼斯人才辈出,但用马可·波罗来命名机场,实在是太贴切了。每一个在机场离去或抵达的人,都是隐喻意 义上的马可·波罗。飞机和高铁快速地把每一个人变成马可·波罗,使得马可·波罗那传奇的焰火正在熄灭。未来的马可·波罗一定来自火星,或是银河系某个黑暗的行星。

酒店的前台小哥得知行李丢失的事情,立刻打电话给机场,三言两语便挂了电话,你甚至一时迷惑电话到底有无接通。他说等吧。他很内敛,但他的态度还是令人愉悦。那其中不完全是机械性的工作应付,有着人情味儿。他的身材和鼻梁一样修长,在办理入住手续的过程中,他又将右腿抬起,踩在旁边的椅子横木上,仿佛要把全部的潇洒劲儿亮出来。他如果跑动在足球场上,应该有些罗伯特·巴乔的影子。

走到户外,湿润的空气令你的鼻腔发痒。那湿毛巾一般的空气提醒你:附近存在着巨量的水。可不是吗?没走两步路,就到桥边了。走过第一座威尼斯的小桥之后,钻进了墙壁斑驳的小巷,又想起了乌镇、周庄这样的江南水乡。当然,他们有相似之处,但桥越来越多,还有街角陡然间闪现的巨大教堂,不断提醒你,这是威尼斯,不是中国。你要充分吸纳那巨大无边的差异性,而不是同一性。因为作为人,同一性的东西完全不需要理解,那只需要本能。而差异性在丰富我们,撬开我们心里生锈的锁,摇撼我们对世界的逻辑——只能这样,不能那样——但这里分明是那样而不是这样。我们为什么不承认呢,我们只是文化的塑造物,很多时候是可怜的“文化机器人”。但是,当潜意识的文化之锁失去了封闭功能,当不同的文化交织让新的思想机能在生成的时候,“文化的机器”又让我们变得无比高贵。

上桥时看水,下桥时看店。橱窗后陈列着奢侈品、纪念品和怪异的歌舞剧面具。面具用空洞的眼睛望着你。威尼斯最需要的便是一双眼睛,它被无数的目光观看,它需要一双眼睛回以对视。也许,那怪异的面具正是威尼斯的背面。把这张薄纸翻过来,会是一个巨大的面具,它凝视着大海的深处,或是天空的深处。人类不在它的凝视当中,那就像是相机的远焦镜头,离得太近的事物变得模糊不清。

你陷入了一座无数细节构成的迷宫。世界从不缺乏细节,但细节是分散开的,而威尼斯是细节的集中营。所谓细节,自然是花了心思的,不论是人的,还是风的、水的、神的,都是在时间的缓慢中才能完成的。中国人讲究“移步换景”,这里充分证明了这种东方理念。也许这种证明是被迫的,是在水的包围圈中不得不做出的表达。但水无疑是慷慨的,你在这儿塑造的美都是双份的,当倒影浮动之际,还免费提供了对于美的基本想象力。因此,看看那些酒店的大厅设计,头顶悬着数不清的彩灯,墙上挂着一面面镜子,这种慷慨已经内化进了审美的观念。在蛛网般的迷宫中缓缓突围,忽然,一座教堂式样的音乐厅出现在面前。视线被迅速拽了过去。许多数百年前的大提琴、小提琴像是神一般立在那里,等待着目光的抚摸。提琴是最具人性的乐器,因为它们的曲线模仿了人类,或者说,它们的曲线模仿了人类的理想。你不懂演奏,但你如此着迷于提琴的外观。你甚至想,这是精湛完美的身体,它不需要一双手去弄响,它分明需要的只是一个头颅。一个任意的头颅,人的,神的,或是长着翅膀的狮子的,它就可以瞬间醒来,获得独属于自己的生命。

你这才意识到那座雕像是谁。VIVALD,那个雕像的基座上刻着的名字,你一直念念不忘,是个作家吗?不,是音乐家。小提琴让你恢复了记忆。维瓦尔第,他的小提琴协奏曲《春》不知听了多少遍,几乎每个人都耳熟能详。但在这里,小提琴不用拉响,站在你面前就好。如果说飞狮是威尼斯的宠物,那么提琴便是威尼斯的幽灵(大提琴是母亲,小提琴是孩子),他们是拥有结实而曼妙身体的幽灵,你能指望幽灵告诉你什么呢?他们和你这样的人类有着完全不同的时间尺度,你的六十年只是他们的一小时。

维瓦尔第是音乐家,也是个神父。正如这座城市,既需要音乐,也需要信仰。没有这两样,你无法想象人类能在无限的水中建立这样一座石头的城市。维瓦尔第长着一头红发,外号“红发神父”,在这座蔚蓝的城中,他顶着一头燃烧的火苗到处乱窜,水面上犹如有火焰在漂浮。一根火柴如何能点燃一张浸湿的纸?一个人如何能记住一座城市?威尼斯的记忆像是水上漂浮的火焰,可以持续照亮情绪够得着的地方。说到底,情绪的形状与水的毫无不同。

在这里想象火仿佛是在想象一种不可能存在的事物。在这里想象死亡也仿佛是非道德的。可是,关于这里最有名的文学作品是关于死亡的。《死于威尼斯》,那个岩石般沉重的托马斯·曼,让艺术家在这里与其说死于瘟疫,不如说死于炫目的美。美是生命魔方中旋转出来的最和谐的一面,这带有极大的偶然性,有些人也许终其一生也不知美为何物,因此,美的莅临不啻于神的降临。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盲,在这里是不折不扣的形容词,准确无误,是美穿破了生命边界之后的真实状态。生命由时间构成,这便是时间的停止,是死亡无限接近的凝固瞬间。因此,《死于威尼斯》这个题目中含有的这个地点,是无从替代的。只有这里,才承担得起以死亡的重量对美的思辩。

小巷作为美的蛛丝粘着你的眼睛,在你即将目盲之际,忽然,圣马克广场敞开在你的面前,为你拂去睫毛上的蛛丝。那样的冲击足以令你目瞪口呆,你是一只在蚁巢中迷路的小虫,在张皇奔走后忽然闯进了蚁巢的核心,那蚁后的宫殿。蚁后消失在水的倒影中,只剩下和你一样的小虫子们在广场上徜徉。那反复同构的拱门只是对波浪的模仿,但借此形式它超越了石头的笨拙和有限,获得了远方与永恒。鸽子和海鸥从远方与永恒之地出现,不断飞到你的身边,陪你走一会儿,再飞远,你作为虫子还是过于巨大,它们放过了你。

在花神咖啡馆喝点儿东西,餐单上写着1720年,好吧,这儿已经开业了二百九十九年,当下就此抹去了,往事开始复活。可那是谁的往事呢?别人的往事并不比自己的往事好玩。在对周围环境的感受上,你认为咖啡馆把时间弄慢了并没有三百年,但至少有五十年,只是它并不是时间的博物馆。文物身上的时间是死的,而这里的时间还是活的,活着的过去的时间。一种奇怪却不得不如此的说法。也许只有咖啡的价位属于当下,在这儿欧元也不够硬,在这儿需要花神的黄金。

多活了五十年之后,你穿好大衣,戴上围巾,重新走到广场上,寒冷和雨水一起出现。你撑开新买的伞,小得刚刚只能遮住脑袋,你深刻理解了商业的基础是数学。当时在边上有另一把伞,标签上写着:Made inChina,你放弃了。你不能再买一把具有同样出处的伞,虽然那把伞置身于机场丢失的箱 子里,那也不行。对站在威尼斯的此刻的你来说,这就像是一种抄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