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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世界的尽头,可能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即便是这样,我也要朝向世界的尽头全速奔跑。 世界尽头与《譬若檐滴》

来源:中华读书报 | 缪一帆  2020年04月26日08:54

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学男生——“我”,在劳动周的时候,受不到任何关注,刻薄地观察起他的同学和班导。期间,他被安排到昏暗的图书馆进行书架整理,正是在这里,阅览室的女老师轻巧地打破了他的独处。经由一种母爱般的赠予,“我”的灵魂遂被滋润与充盈。这是《天使的救济》的大致内容。

在《譬若檐滴》之中,《天使的救济》并不是最出色的篇目,但可能是最独特的一篇。它并不重复其余篇目着重书写的爱情、婚姻或家庭,跳出了前期作品轻小说式的恋爱故事,转而去注目一个角落里的男孩,感受他成长着的内心。小说的结尾,男孩在渴望母爱中落睡,醒来时图书馆只剩一人,“夜幕已降临,图书馆的灯并未亮起”,“我动了动喉头,却不能发出声响”;当他打开灯的时候,发现了女老师留给他“一小碗微微发白的草莓”。他吞咽它们,情绪忽然起了变化,随这变化而来的是动人的结句:

“我感知到的是我单薄的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心脏、我血管中奔腾的血流和我作为我这一个真实的、不容逃避的存在。”

这是一段细致且精准的刻画,包纳了诸多微妙的时刻,譬如初醒的恍然若失、世界的奇迹馈赠,都很能体现小说写作的功力。最令我动容的是,这段结尾由女老师的退场悄然开启,却处处留有温柔的痕迹。有一个超越般的存在,凝视着深深的黑暗,并使灯光散发光亮,将奔流注入灵魂的河床——它的名字,既是已经标识出来的、代表着老师的天使,同时也正是静观人物的写作者本人。

作为想象他人生活的小说,《天使的救济》有一些趔趄的地方。开篇才两页,就出现了三个跌跌撞撞的动物譬喻。而“我”的想法又被滤去了过分负面的成分,一切都需要向雅化的表述靠拢。仿佛一位急于看护的天使,因为过分关切,反而略显笨拙。电影《柏林苍穹下》中,那位初获生命的守护天使丹密尔,看起来就是这样的。

但是,或许正是可以从写作者与其笔下人物之间的关系,来看待《譬若檐滴》长达十二年的写作冒险。《云上的孩子》末尾,述者开口说“对于我来说,人生的大部分内容由爱组成,我只是,那么容易爱人”。能够为这句话作注解的,是几个柔弱的形象:水中的奥菲利亚的面孔、拥有窦氏般湿漉漉眼神的婴儿,以及十一岁夏天,一条奋力奔跑、最终丢失的狗。它们都拥有同一个形容词,“湿漉漉的”,既是天真,亦表易逝。与之相似,作者还有另一个常用的形容,“我的脸上凉凉的,我想大概是眼泪,然而我不能确定”,“我脸孔冰冷,不知道是因为空气,还是泪水”。我揣测,“湿漉漉”一词就是这两句话的凝结,是从主观感觉后撤到旁观者的洞察,是美与哀伤、细小与坚定的同时展露,精确到无可替换。因了她们,蟹儿、窦氏、婴儿、小松,作者不能不爱惜所热爱之人事,并痛惜轻而易举的消逝。《水中的奥菲利亚》《譬若檐滴》和《一日与永恒》中,一旦触及那处于困境中的受侮者,笔调立刻会变得与《天使的救济》结尾相似。

支撑起这部小说集的,并非是一个个故事的营构,而是一种写作的力量,这力量来自于爱。“看到世界的尽头,可能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即便是这样,我也要朝向世界的尽头全速奔跑。”写作、生活之所以能够继续,正是需要令人奔跑起来的“力量和愿望”。

“想象力和轻盈感”,《譬若檐滴》的后记里说道,“依然是我渴望的小说的质感,但我也不畏惧停留、盘桓,甚至繁复和求证”。其实轻与重并不矛盾,正如能够飞翔也便能够盘桓不去,从2018年新写的篇目中,我们能够见证一种羽毛之轻正在进化成飞鸟之轻。《那只狗它要去安徽》看似可以和《殷公子的爱情》、《经济学家的爱情》并列,但它一直在爱情故事之外进行自反,去考问某种游荡生活如何可能。于是,尽管行文的习惯没有多少变化,然而它所引入的追问的氛围,与那条朝向安徽走去的狗,使得原本可能是轻飘飘的絮,渐渐生长出自己的生命,像是一双翅膀,托举着小说向生活的前方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