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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人:悬疑、寓言与文学性 ——细读小珂中篇小说《锈湖》

来源:《青年作家》 | 唐诗人  2020年04月19日08:45

小珂新小说《锈湖》有一种阿加莎·克里斯蒂《无人生还》式的故事架势:四个关系混乱的都市男女被一封神秘的邀请函召集到城郊锈湖边上一座陈旧别墅,开始时他们以为是谁在恶作剧式地制造故友相聚,随后发现别墅被锁死,神秘的锈湖逐渐变成火海,于恐惧中他们相互揭发了各自的罪恶,最后被锈湖/火海吞噬。

如此概括《锈湖》的故事,我们只会感兴趣于这四个男女到底犯了什么罪,是谁给他们发了邀请函,又是谁把他们锁住、烧死。如此,这个小说也就是一个揭谜底式的侦探悬疑故事,顺便像大多数密室杀人小说那般以极致状态逼使一些罪人做出反省、忏悔行动,并以恶有恶报来解释他们最终受到的惩罚。如果这些被惩罚的人犯下的罪足够重,且通过正常的法律途径还无法完成相应的惩罚,那故事或许还可以引申至民间正义的伦理困境问题。又如果,这些被关在密室里求生的人物之间弄出了一些相互残杀或互为倚 靠、为爱牺牲的情节,那这个小说又能被评论家们阐发为极端空间里人性的恶与善之辨析。如此等等,一个经典的悬疑结构,可以安置下无数指向不同问题的意义可能性。只是,对于这些已经被诸多作家写成了模式、套路的可能性,我们早已洞悉了其中的叙事秘密——以侦探的笔,挠人性的痒。

小珂的《锈湖》既然有着这样的侦探悬疑结构,只从这一别墅杀人故事来看,自然也有挠抓人性之痒的一面。小说中的四个青年男女,余悠、高杰、安吉和东,除开他们之间混乱不堪、相互背叛的关系之外,五年前还曾为了论证一个无聊的观点害了一个女孩。五年前,高杰和东争论人的才能会不会被家庭和环境所限制、纯正的灵魂能否被“纸醉金迷和丑态百出的气氛”所污染,为了找到答案,他们发起一个游戏:“找到一个优秀的、拥有一切美好品德的穷学生,改造他/ 她,用金钱麻痹他/ 她,把他/ 她带进我们的生活圈子,看看到底是环境胜利,还是所 谓的灵魂胜利……”在安吉的作用下,他们把一个原来靠奖学金维持学业、和母亲相依为命的穷学生梅当做了猎物,他们带梅领略奢侈的上流社会生活,还亲手引导梅沾染上了赌瘾。梅后来欠下巨额赌债,母亲被追债人折磨,为还债她求余悠把自己介绍给了贩卖女学生为妓女的俱乐部,最后染上病。因为这个罪恶的游戏,梅从一个清纯动人、前途无量的女孩沦为一个丑陋的、等死的“巫婆”——“瘦得皮包骨、眼圈乌黑、眼神枯燥而空洞、头发稀疏、连嘴都瘪下去了。”

详细地复述这个故事,是为了更清晰地理解到埋藏在《锈湖》这个小说的悬疑姿势背后有着何种性质的人性之痒。无疑,小说中余悠、高杰、安吉和东四个人都有罪,把他们聚到“锈湖”边老别墅的神秘邀请函是梅发出的,把他们葬入火海的也是梅。被他们导向堕落之路、抵至绝望的梅,是用这个极端的方式来复仇,逼他们认罪,让他们付出生命的代价。如果满足于这些故事,也足够我们阐释一番。比如说人性批判:余悠他们四人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也并没有真正认罪,而是继续于愤怒中相互抱怨、极力指责,继续为自己的罪行寻找借口,甚至继续揣测梅不择手段把他们召来的目的是为了要钱……这些城市里的富家子弟,最擅长的就是把一切问题都指向“钱”。他们毫无原则地放纵自己的身体欲望,也毫无底线地拿别人的生命来开玩笑、做游戏,临死之际也不能够完成人之为人的谅解和忏悔。如此分析,《锈湖》中的故事就是针对城市里那些沉迷于金钱和欲望的富家子弟,写他们淫乱的日常,写他们人性的沦丧。

以侦探叙事来完成人性揭示,并对一种时代现象进行文化反思,这自然是小说的一项重要价值。只是,如果《锈湖》就只有这么一种可能性,如果只满足于一种故事内涵的理解,那这个小说也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套而无趣的玄学侦探作品。显然,这不是我们重视《锈湖》的理由。对于《锈湖》,最应该摆脱的就是故事层面的东西,它只是借用了侦探小说可以引人入胜的漂亮姿势。我们不能被这妖娆的姿势给欺骗了,而是要深入姿势的内部,理清支撑起这一姿势的内在基质。

抛开别墅杀人这个具体故事,可以注意到《锈湖》中有很多与讲故事无关的小说元素,最明显的是小说起名“锈湖”意味着什么?又为何这四个人隐隐中都必然回应一个梅发出的那个“没有落款”“时间含糊”的神秘邀请函?这些疑惑点其实也是小说的悬疑点所在,也牵引着我们的阅读过程。但这两个疑惑在小说中其实给出了明确的答案,比如“锈湖”的寓意是“火海”、是“地狱”,回应邀请也可以解释为有罪的人必然会被魔鬼召唤,最终都要进入火海中炼狱。在余悠四人葬入火海的那一刻,小说直接给出了梅的声音:

“亲爱的朋友们,我终于知道了,城市不是一个美丽的花园,金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并非天之骄子,而是带着脚铐的天生罪人。所以你看,负责审判的魔鬼从锈湖里来了,它带着与生俱来的火光神气,邀请我们赴那一场宴。我们不得不去,就像我们不得不出生。我只求它把我们烧得干干净净,因为罪人的骨胳会生根发芽,而我已不愿重来一遍了。”

这个声音的第一句可以补充前述的城市 文明问题,第二句开始已提升为罪与罚意义上的神秘寓意。梅这句话里使用了“我们”,她把自己也放在了“罪人”范畴,最后也要被意味着地狱的锈湖淹没。如此,余悠、高杰等四人的死,不只是梅的报复,更因为他们都是罪人,注定要入地狱,要承受魔鬼的惩罚。梅这段话透露了这个故事更深层次的寓意,她的行动不纯粹是报复引她堕落的高杰四人,同时也是在帮助他们——引导罪人完成炼狱,用地狱之火来净化他们,包括净化已经堕落的梅自己——“我只求它把我们烧得干干净净,因为罪人的骨胳会生根发芽,而我已不愿重来一遍了。”结合前面那句:“我们并非天之骄子,而是带着脚铐的天生罪人。”这是超越侦探复仇故事的所在。《锈湖》要完成的,是对人的本质拷问。没有谁是天之骄子,这回应了东和高杰当年的游戏——纯正的灵魂会不会被丑恶的环境所腐化?梅给出了答案:根本就没有什么纯正的灵魂,所有人都是带着脚铐的天生罪人。梅对“人”已彻底绝望,她要带着包括自己在内的“罪人”一起经受地狱的锤炼,要把那些会生根发芽的罪恶骨骼一起毁灭,要干干净净地完成炼狱。只有经过炼狱,才能杜绝这些罪恶的骨骼复活、再生。

原载:《青年作家》2020年第04期

【作者简介】

唐诗人,1989 年生,任职于暨南大学文学院;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文艺理论研究;曾在《文艺研究》《南方文坛》《文艺理论研究》《当代作家评论》《当代文坛》《小说评论》等刊发表论文若干,出版文学评论集《文学的内面》;现居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