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山道

来源:中国文化报 | 苏沧桑  2020年04月14日06:25

晨光呈现出黄酒的质地,琥珀色,透明澄澈,竹林浸泡在晨光里。纯粹的绿,像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第一眼看到的江南。往高处再走几步,晨光变成金色,在竹林间跳跃,如奔走着无数只小鹿。

鸟鸣是树林里的呼吸,清洌如酒,让我想起昨夜遇到的第一场秋风。秋风从后山竹林荡过来,从夏履镇双叶村周家祠堂的雕梁画柱间落下来,又从每个人的脚底盘旋而上,裹着越剧的袅袅之音,问候了端坐在祠堂里听戏的每个人,以及《爱莲说》作者周敦颐年迈的后裔们。

我们沿着一条古道上山,前往夏履镇唯一未通车的自然村——双叶村的叶家山顶。山不高,路有点陡,古道边有不少怪石,而让我震撼的是骡子。

第一次遇见时,骡子正在下山。从古道口望去,石阶绵延而上,隐没在竹林间。随着哒哒哒哒的蹄声,古道尽头出现了一个牵骡子的中年男子,披迷彩上衣,叼着一根烟。一头白色的骡子,然后是一头棕红色的骡子,再往后是三头黑色的骡子,排着队慢悠悠地从古道上下来,轻快的蹄声,温顺的眼神,湿漉漉的鼻子,轻柔的呼吸,像一群害羞的少年,这是江南难得见到的景致。它们的身后,古道蜿蜒着通向透着亮光的山顶和山顶上那个古老的村落。

早在新石器时代,夏履一带便有人类活动,后因《吴越春秋》载大禹治水“冠挂不顾,履遗不蹑”而得名。有勾践“栖兵于此”的越王峥、陆游晚年“卜居遮翠岭”的车水岭等古迹。海拔400多米的叶家山顶,则因1000多年前,宋南颖太守叶石令辞官来古越龙山隐居而闻名,至今留存了许多遗迹。千百年来,叶姓一族在此繁衍生息,自己筑水库,用竹管引水到家,造纸,辟茶园,编竹筐,种香榧、蔬菜、高山云雾茶,晒笋干,自给有余,也挑下山去卖。

和无数中国村落一样,如今叶家山顶住的大多是老人,令人惊奇的是长寿的老人特别多,高寿者100多岁。坐在叶家山顶午后的阳光里,像被裹进绍兴黄酒馥郁的香味里,昏昏欲睡。绍兴黄酒越陈越香,故称“老酒”。

下山时,第二次遇见骡子。

先听到从山脚传来的哒哒蹄声,明显比下山的蹄声沉重很多,断断续续,像一阵阵急雨。终于,它们出现了,骡背上装满黄沙的竹筐、地球引力、山的坡度,几乎合力要摧毁它们。原本走在最后的那头小个子黑骡,昂首拱背往上猛走几步,每一步都像有千钧之力在往后拽它。它停下来张大鼻翼和嘴,呼哧呼哧急喘几口气,又昂起头,抬起似被无形力量捆绑的腿,挣扎着往上迈步。当我们擦肩而过,整个山谷里万籁俱寂,只听到它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它暴突的青筋和眼珠,喷出的热气,被汗水黏在眼角的鬃毛,让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它会不会猝死?

据说骡子合群,胆大、机警,勇敢、活泼,性情执拗。此刻,它们每挪动一步都竭尽全力,但看见我们几个下山的人,居然主动挪开步子避到一旁。牵骡子的人走在最后,嘴里发着啾啾的声音,并没有大声呵斥或鞭打,它们却只停歇那么几秒,又自觉地继续前行。我呆立很久,觉得它们特别可怜,同时心里生出敬意。多么像负重前行的人们啊,多么像夏履镇想把自己的家乡建设得更好的人们啊。一筐筐黄沙,一根根木材,一块块砖石,都是运到山上用来改造古村落的,给古老的村庄舒筋换血、返老还童,让它不要老去、睡去。

“履”字,多么像一头骡子在负重前行。“履”是鞋的意思,也是行走、实行、担任,和它相关的很多成语,此刻一一来到眼前,仿佛都和夏履镇有了某种关系:安常履顺,步履维艰,履险如夷,戴天履地……夏履是一杯温和的黄酒,却有着比烈酒更猛的后劲。这股后劲,才是夏履这一杯老酒里的风骨,醇厚、绵长、带劲,让人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