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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解放大西南”的一点回忆

来源:文汇报 | 张香还  2020年04月06日09:42

已经是七十年前的事了。当年跟随作为解放大西南的先遣部队——二野十二军三十四师二营一连,日夜兼程进军西南,仿佛还是发生在昨天的事。

这是一支战绩辉煌的英雄部队。早在抗日战争时期,辗转于晋、冀、鲁、豫,屡建战功;解放战争时期,千里跃进大别山,后参与胜利完成襄樊战役、淮海战役;1949年4月21日午夜,又从安徽安庆东的枞阳,横渡长江,迅捷攻破南岸贵池之敌后,再接再厉,从皖南而浙西南,长途跋涉,追歼溃敌。在浙江兰溪稍作休整,继又北上南京江宁镇。是年8月,轰轰烈烈的“解放大西南,解放全中国”的序幕,就在这里拉开。

那天清晨,部队迅速集中到南京浦口江边,从这里坐火车经津浦铁路北上。当年还没长江大桥,过江列车依赖于几条轮渡分段装载输送,效率低下。只见军后勤部长宗书阁,亲自担起了调度的艰巨任务。他额头流淌着汗水,奔走指挥千军万马从南岸摆渡过江。而周围,红旗招展,口号声、歌唱声此起彼伏,激情昂扬,形成一片热腾腾的海洋。

军用列车途经徐州、砀山、商丘、开封之后,缓缓抵达解放不久的河南郑州。这天下午,跨出火车站,眼前就是窄小的郑州市区。总务科杨科长开始为部队划拨房子。他东奔西跑,最后找来一处“窑子”,权充军宣传部的驻地。这是一间间青砖砌就的矮小平房,众多妓女才被遣走。跨入屋内,垃圾杂陈,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异味,使人心里感到别扭不适。参与打扫的战士汗流浃背,忙完后在老乡的指引下,从市区往北跑,到黄河边,一个个脱下衣服来了个个人“大扫除”。在郑州的这几天里,先后听取了军首长王近山、李震的政治报告,小组学习、讨论,颇为紧张。也观赏了地方党政举办的劳军文艺演出,其中有豫剧著名的四大名旦之一马金凤演出的“穆桂英挂帅”。她音质坚实、清亮,蕴藉而又醇化;人说“绕梁三日”,确是毫不过分。

不过几天,部队又从郑州出发。那一天,我们登上火车,由平汉铁路南下,抵达湖北孝感。又由此向西行军,日行五六十里、七十里不等。十余天后,入驻鄂西轻工业城市沙市。军宣传部入驻一尚未复课的教会中学。在这里,再次为进军西南作思想、物资上的准备,后勤部门早早发下棉军装。没过几天,部队开始行动。作为新华社十二支社和《人民英雄》报记者,我奉命下到由尤太忠、唐平铸分别任师长、政委的三十四师。唐平铸系旧识,原任军宣传部副部长。年轻时,留学日本,抗战军兴,奔赴延安。在这之前,他曾在由关良等任教的湖北武昌艺术学校学习。八十年代我在关良先生处闲谈,他仍不忘这个学生,颇有惦念之意。

由沙市南渡长江,部队即在水网交错地带开始长途行军。经公安,数日后抵达湖南澧县。由石门西街,沿着那条修建于抗战时期的极其简陋的川湘公路,经过大庸、桑植、永顺、保靖……一路人烟稀少,据说常有土匪出没,其穷困落后可知。对我而言,这是个从没经历,也是个不容易忘记的地方。沈从文在他的《湘西》中,早有描述:“湘西是个苗区,同时又是个匪区……男子特别欢喜杀人。”又说:“公路极坏,地极险,人极蛮,因此旅行者通过,实在冒两重危险。”他指的还止是离此稍南的沅水流域。紧靠鄂西这一带,情况更差。为此,部队早在出发前就多次提出,除了牢牢记住“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就是“行军切莫掉队,要紧紧跟上”,“不要随便与老乡接触”。事实也确如此。数日后,就在公路边,发现我军战士军棉衣被剥、惨遭杀害后的遗体。数个月前,来自安徽大学的方姓学生,行军途中突然失踪……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一路上,老百姓听信谣言,“坚壁清野”,给部队行军尤增添困难不小。

几天后,进入湘西著名大山——武陵山。部队正沿着崎岖山间小道攀爬前进时,突然,前方“达、达、达……”枪声大作。有人惊叫“开火”,看来,对方来势凶猛。我军也沉着应战。不到二十分钟,经双方司号员吹号联络,确认是误会。原来,对方是从湖北南下,飞速穿越湖南向两广推进的四野林彪部队。两支兄弟部队,在这大山深处小小的“较量”,给沉闷单调的行军生活带来片刻热闹,这是想不到的,这一小插曲至今都没法忘记。

越过大山,天色微明。又渡越湘、贵、川边境的乌江,进入四川省界。于是,沿着公路,由茶峒而秀山、酉阳、彭水、武隆……一路前进。

眼见着路边树叶,由绿而黄,而枯黄、凋落,数不清的日日夜夜,正在两条腿的急速行进中,快速消逝。

不断传来消息。前方敌军宋希濂部正在加快溃逃,必须兼程追击,全歼敌有生力量。这就更加需要节省时间,加快步子前进,于是战士中传出“筷子越吃越粗,茶缸越吃越细”的顺口溜。简单的两句话,也确切反映出这场“解放大西南”战役的特点。面对敌人全面崩溃,迅速逃逸的情况,只能分秒必争,加速追击。赢得时间,就是赢得胜利。

越过南川、綦江,西南重镇重庆就在眼前了。

那天上午,晴空中骤然传来轰轰的沉重声音,转瞬间几架敌机飞临上空。只转了一圈,就“达、达、达……”扫射一阵,子弹就落在近旁。但敌机随即朝西北方向飞去,并没逗留多少时间,似乎也只是虚晃一枪而已。

不出所料,不消几天,重庆市郊白市驿机场就被我军占领。传说蒋政府行政院长张群,差点在此做了俘虏。紧接着,重庆解放。

按计划,三十四师仍应乘胜继续向成都前进。经壁山、铜梁后,接到军司令部命令,由于西北第一野战军一支部队,已经南下入川,正迅速向成都方向挺进,三十四师应即停止西进,并折返重庆。就在那个夜晚,我随三十四师宿营重庆近郊。第二天清晨,出去散步,我想不到自己会来到这样一个地方。眼前正是臭名昭著、令人谈之色变的白公馆、渣滓洞集中营。无法想象,这里才经历了一次血腥大屠杀。其残酷的画面,依然完整地展现在我眼前。近日整理书堆,在一些经历“文革”的日记残页中,我庆幸检到一页记录了当年白公馆、渣滓洞集中营所见的日记。兹抄录如下:

是夜即安营于重庆近郊山间。晨起,拟在告别三十四师前,循乡间道走走。下一小山坡,见林木掩映,依稀现一三三两两房屋建筑群。即顺道走去。一路上阒无人声。空气中迷漫有一股浓烈的焦臭味。眼前出现两间办公室模样平屋,墙上蒋介石像掉落一边。办公桌椅间,文件、纸片、办公用具散落满地。走向松林边,空旷水泥地上,只见被焚烧过的死难者遗体,一具具,血肉模糊。旁置有一二具棺木,似已有人开始料理。有一遗体,身穿毛衣,口袋尚残存有数颗花生漏落在外……其惨真不忍睹。走不多远,有几箱业经焚毁的手枪,弃掷路旁。其撤退时狼狈可知。

这页日记,写于1949年12月1日,正是我军行将兵临城下时,离解放重庆也就一两天的时间。当时,刽子手手段之穷凶极恶,死难者们的英勇不屈,依然可见。这是我那几年的军旅生活中从不曾见到的。这也应该是这次近两个多月的“解放大西南,解放全中国”的战斗生活中,给我留下的,最难忘、最深刻的一个印象。虽然,我在那块地方,仅仅停留了短短的时间,看到的,也仅仅是一个角落。

这一切,已经是,七十年前的事了!

写于2019年岁暮,在上海

附记 数日前,有客来闲谈,乃东西南北拉扯一通。在诸多有趣话题中,忽然谈到了重庆,谈到了上世纪四十年代末的“解放大西南战役”。这是一场全凭铁脚板,用两个多月时间急行军,赢得胜利的战役。客对此似颇感兴味,嘱把它写下来。岁月匆匆,当年战役的指挥者、战斗者,大多先后离世。姑遵此嘱,执笔为此文,以志至深至诚的怀念之意云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