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回望

来源:解放军报 | 杨海蒂  2020年04月07日07:04

在遥远的陕北之北,在苍莽的黄土高原,在浩荡的黄河岸边,有一座独具魅力的历史文化名城——吴堡,吸引着我在一个月内连去了两次。

最初知道吴堡,因为作家柳青。吴堡是柳青的故乡。对于中国当代文学,柳青和他的现实主义杰作《创业史》,具有引领价值和旗帜意义。

怀着朝圣般的心情,前往榆林市吴堡县张家山乡寺沟村,那里是柳青故居所在。刚到村口,一幅用柳青说过的话制作的标牌映入眼帘:“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心头一颤,驻足,凝眸,五味杂陈。青春年少时,我经常抄写这段话于笔记本扉页,那时候,何曾想过有朝一日竟能在先生故里拜谒先生。

柳青故居分为两个区域,一是生活院落,另一为私塾学堂,在居所几百米开外。私塾前有块石碑,被树木荒草遮蔽,难于被人发现;石碑上镌刻着“资生功不替,得主运维新”,横批“德合无疆”。柳青祖辈,原是大户人家,然而,柳青和兄长背叛了他们的家庭、阶级,弃绝“维新”,追求革命,投奔延安。那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

陕西,神于天,圣于地;“天之高焉,地之古焉,惟陕之北”。那是一片英豪辈出的土地,那是一片理想主义的天空。

“邑枕黄河”的吴堡,是陕北通往华北的桥头堡。现今的吴堡,有4座黄河大桥连接着秦晋两省。曾几何时,要东渡黄河,只能依靠渡船。半个世纪前,吴堡川口渡口,水浪滔天战船列阵,毛泽东主席率领中共中央机关前委和中国人民解放军总部,在勇敢智慧的吴堡人民齐心协力的支持下,从这儿乘木船东渡黄河、过境山西,前往西柏坡指挥解放战争,中国共产党从此一步一步走向胜利。毛主席转战陕北13个春秋留下的光辉足迹,在吴堡划上一个伟大的句号。

1948年3月23日中共中央东渡黄河,是中国革命史上的闪光点,是中国共产党命运的转折点。延安,是中国工农红军的再生之地;吴堡,则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转战出发之地。这是陕北的光荣,是吴堡的荣光。

离开河边,一行人走到地势较高处时,毛泽东停住脚步,回头眺望黄河对岸,动情地说,陕北人民对中国革命作出了很大的贡献,我们是忘不了的。陕北是个好地方,陕北人民太好了,陕北人民对革命是有功的。周恩来接着说,陕北人民对革命的贡献我们是忘不了的,将来我们有了条件,一定要多关照一下陕北人民。

在渡船上,毛主席一次次恋恋不舍地回望陕北,主席深情回望的照片深深地打动了我。

一年后,整整一年后,1949年3月23日,毛泽东率中共中央机关和人民解放军总部离开西柏坡,向北平进发,去建立新中国。

为什么又选择3月23日动身,与东渡黄河的日子一天不差?也许,吴堡东渡,在主席心中有着不可替代的分量,有着难以言喻的意义。

距吴堡著名旅游景点、壮观的“黄河二碛”不远处,吴堡黄河古渡(川口渡口码头遗址)古旧石碑旁,矗立着吴堡的红色地标“毛主席东渡纪念碑”;纪念碑右侧有石窑洞为“河神庙”,见证了当年的东渡壮举,至今保存完好。“河神庙”石窑洞前,一簇簇山丹丹花开红艳艳,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沿着黄河岸边的崎岖山道,汽车一路颠簸,盘旋而上,在纵横沟壑间和枣树掩映下不断攀高。黄河西岸,吴山之巅,有一座石城环山抱水,蜿蜒盘曲,拔地通天:东以黄河为池,西以悬崖为堑,南为绝壁天险,北为咽喉狭道。悬崖峭壁下方,黄河滚滚奔腾而去。山上乱石穿空,山下惊涛拍岸。真乃雄奇而险峻、磅礴而壮丽。

这就是黄河文明的璀璨名片、“华夏第一石城”——古吴堡石城。

吴堡扼秦晋之交通要冲,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凭借石城这一雄关险隘,千余年来,吴堡虽饱经战争创伤,却始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从未被破城。这座坚不可破的天堑雄堡,使吴堡成为享誉天下的“铜吴堡”;这座固若金汤的军事要寨,抗战时期再立新功,它抵抗住了日寇的侵略,守住了陕甘宁边区东大门,护卫了圣地延安,保卫了党中央。

在此之前,多少英雄豪杰曾在这片黄土地上大展雄才一抒伟略,但都以失败告终。而红军在陕北,以少胜多、以弱胜强,成为世界战争史上的奇迹。

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

古吴堡石城年代久远,据成书于唐代的《元和郡县志》记载,“赫连勃勃破刘裕子义真于长安,遂虏其部,筑城以居之,号曰吴儿城。”若此说不谬,其当始建于公元418年,距今1602年。最普遍的说法是,吴堡石城始建于五代十国时期的北汉国,不过当时它只是北汉御敌的一个军事要寨。史料确凿的文字记录为《宋史·外国列传·夏国上》,其记载显示:1000多年前,吴堡石城已颇具规模。金正大三年(公元1226年),吴堡由寨升县定名吴堡县,该城成为县府治所,由军事堡垒升级为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中心,且一直沿用到元、明、清。

石城不大,占地约10万平方米,作为县府所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城内原有南北大街、小巷10余条,店铺数十处,不仅设置了县衙、捕署、官仓等官府机构,还建有观音阁、魁星阁、文昌宫等众多庙祠,也有南坛、北坛、校场、点将台、兴文书院等杂糅其中。它们大多为石砌窑洞式房屋,只有少量砖木结构建筑。石砌窑洞与砖木房屋,错落有致遍布全城。庙堂文化与江湖文化,相融并生和谐共存。可恨侵华日军占领山西后经常在黄河对岸炮击石城,致使石城大部分古建筑损毁,只留下众多遗址、遗迹、遗存,幸而尚有70多处明清窑洞保存得较为完整。

登山临水,不禁发思古之幽情;登高望远,进而怀激烈之壮志。元代诗人萨都剌的《念奴娇·登石头城次东坡韵》,不由浮现脑海:“石头城上,望天低吴楚,眼空无物。指点六朝形胜地,惟有青山如壁。蔽日旌旗,连云樯橹,白骨纷如雪。一江南北,消磨多少豪杰……”只消换几个名词,何尝不是眼前这座石头城的写照。

城墙的里外墙面均为石砌,条石拉筋、中间土夯,最重的石块一吨有余,普通筑石也多在300余斤,令我惊奇的是在生产力那么低下的古代,劳动人民是怎样“与天斗,与地斗”的?吴堡石城,就像古埃及金字塔,留给人们一个未解之谜。

触目皆石:石城门、石垛口、石庙宇、石民居、石塔、石街、石墙、石道、石匾、石雕、石刻、石狮、石墩、石碑、石桥、石鼓、石碾、石磨、石柱……在阳光照耀下,整座石城熠熠发光。

这是一座由石头雕刻而成的艺术博物馆,是别具一格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极具观赏价值和科考价值。国家文物局古建筑专家赞赏道:中国古建以砖木结构为主,吴堡石城以石为主,实属少见,这些东西留下来真不容易。

在石城南门外,有一座石头瓮城。瓮城大门匾额为“石城”(原为“带砺”),城垣东、南、西、北四门均建有门楼,城门洞顶上对应有“闻涛”“重巽”“明溪”“望泽”四块石匾,皆为清乾隆年间知县倪祥麟所题。更早年代的“生聚”“南熏”“威远”“北固”等匾额可惜已毁。从民居“义行可风”门匾可窥民风一斑。城南西侧石壁上刻有“流觞池”,为明万历三十六年知县杜邦泰题写。流觞池位于石塔寺下,古时每逢农历三月初三,城中文人墨客便聚会于此,在水池上放置酒杯,杯随水流,停留在谁面前谁即取饮并作诗助兴。北官道西侧的石壁上,刻有“逝者如斯”四个大字,落款“道光二十年冬,山右刘元凤题”。

风流云散。逝者如斯。想起孟浩然诗句“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历史,就像悬崖下方的黄河水,不停地流淌,不断地翻腾。

夕阳西下,枣花飘香。下得山来,奔往高家塄村,去品尝央视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力推的“天下第一挂面”——吴堡手工空心挂面。吴堡手工空心挂面,需经十二道工序成品,它绵细又筋道,色、香、味皆诱人。热辣辣的陕北民歌从塬上响起,几乎要将我的心融化。身旁当即有人唱起《赶牲灵》,真是好听,掌声四起。歌者大声宣告:“《赶牲灵》作者张天恩,就是我们吴堡人!”自豪之情,溢于言表。我惊喜交加。被誉为“中国陕北民歌之首”的《赶牲灵》,原来就源自我脚下这片雄浑而又多情的土地,而且,这位为民间音乐作出巨大贡献的作者,竟然是一位时常赶着牲灵往返于秦晋的普通乡民!

雄厚辽阔的黄土地,就是陕北人的生命舞台。

俄罗斯作家阿·托尔斯泰在他的《苦难的历程》中写道:岁月会消失,战争会停息……

是的。革命,不就是为了人民过上安康幸福的生活?

当战争的硝烟散尽,当历史的尘埃落定,正是人性中对美和爱的向往和追求,让天地间充满生机,让人世间充满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