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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荡的文明进步之梯

来源:文艺报 | 白描  2020年04月02日08:01

勇敢的身影 卢志强 作

哪怕是灾难来临,也不能阻止我们前进。

——隆纳·莱特

导致罗马帝国衰败的原因众多,包括瘟疫、铅中毒、疯狂的皇帝、贪污腐败、蛮族入侵、基督教兴起等,还有英国历史学家帕金森的“帕金森定律”:资源不断供给,需求就随之增加。复杂的社会体系将无可避免地在日渐萎缩的回收下灭亡。

这是加拿大著名作家、人类学家隆纳·莱特在他的《进步简史》里的一段话。2013年9月,我访问台湾,在诚品书店购得此书,阅读过程中,顺手做笔记,其中一些较深的感触,陆续发在我的微博中。

莱特给我们提供了一部什么样的进步简史?

莱特基于对人类各种文明的梳理发现,人类的进步历史,其实是不同方式的实验,而这种实验,导致人类一再落入“进步陷阱”。他悲天悯人地发出这样的诘问:在遍布世界各地沙漠与丛林的伟大遗迹前,在因为进步陷阱而导致的文明自毁的惨痛教训中,当今时代的我们,是要以史为鉴,还是要重蹈覆辙,成为下一个受害者?

这位跨小说、历史、评论三大领域的智慧头脑里装的多是悲观,他指出:罗马的竞技场,阿兹特克的献祭,宗教法庭的火刑,纳粹的死亡集中营,这一切都是高度文明社会的杰作。单就20世纪,至少有一亿人死于战争,其中大多数是平民百姓。野蛮人也无法表现得更糟。

为什么会这样?

莱特回答:现代猿类和我们源自同一血脉,它们是我们的亲戚,而非祖先。我们与黑猩猩和大猩猩的不同之处,在于过去300万年来,自然加诸于我们的雕工越来越少,文化对我们的雕塑则越来越多。我们已成为自身实验的创造物。

他为我们描画出人类文明进步的阶梯:锐利的石头、动物长毛、可运用的骨头和木头、野火、可控制的火、可食用的种子、可种植的种子、房舍、村庄、陶器、城市、金属、轮子、爆炸物。

由此,人类建立起自己的一套信仰:棍棒胜于拳头;弓箭胜于棍棒;子弹胜于弓箭。因为有效,我们凭着经验建立起了这套信仰。

但是莱特却悲叹:旧石器时代,从一次猎杀一头长毛象到学会一次猎杀两头长毛象的猎人,是进步了。但当猎人学会把整群猎物逐下悬崖,一次猎杀200头长毛象时,就是进步过了头。他们将享有一时的衣食丰足,之后,却只得饿死。

在文明发展至巅峰时,对生态的索求也到达顶点。为了追求持续的成长繁荣,只好抢劫未来,以支付眼前的开销,最后将大自然赐予的款待洗劫一空,然后随着生态环境的崩毁而瓦解。

在鲁院,我曾给学员们讲过这样一课《现代性危机与作家的精神表达》。我引用并发挥莱特的观点,大概是这么个意思:旧石器时代开始于300万年前,标志是会制造工具的人类出现,一直持续到12000年前。这280多万年,占了人类存在史超过99.5%的时间。这期间,改变的速度非常缓慢,从石器工具得知,整个文化传统几乎是一成不变地从一代传到下一代,一种新的风格和技术可能需要10万年才能发展出来,一个人诞生时所进入的人类世界,和他们死亡时离开的世界一模一样。当然,事情会有所不同,会有丰收也有饥荒,有局部的胜利也有灾难,但每个社会内部的模式似乎永恒不变,凡事只有一种做法,只有一个神话、一个单字、一串故事,万物恒常如旧。后来,当文化分化并具备自我滋养能力时,发展和变化的脚步才开始加快。回顾人类进步史,最感震撼的是加快的速率,整个变化的进程失了控,时间仿佛崩塌了似的。更重要的是,人类社会的发展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可控的。我们对社会的掌控,并不比我们对自然的掌控强多少。在国家、种族、党派、宗教等各种社会力量错杂交织、冲突不断的当今,更是如此。进步的车轮一旦启动,任何个人或团体的力量都微不足道,我们只能祈祷前方没有陷阱。

2015年,我的非虚构作品《翡翠纪》忝获“人民文学奖”。在颁奖典礼现场,我发表《愿你拥有翡翠一样的美丽人生》的感言。感言中说到:

我年过60,在这个岁数,已经明白了很多事情,比如,我明白了生命的巅峰时期已经过去,那活力四射的岁月不再属于我,早先种种青春的梦想与期许,于我渐行渐远,就像这个时节的天气,日见转寒变冷,有些已然结霜冻冰。我明白了虽说时光不老,岁月悠长,但一个人一辈子想做的事情很多,可做的、做成的事情却有限。我明白了来到这个世上,曾经的或将要面对的幸与不幸,都是命运的定数,不可超越,不可回避。我明白了属于你的那颗星星终将会陨落,生命终将要化作尘土,所有一切,都将随风而散。

但在这个年岁,也还有许多我不明白的事情,比如空气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为什么天不再蓝,水不再绿,空中的飞禽地上的走兽为什么会给我们染上禽流感和口蹄疫,田里的庄稼园里的菜蔬为什么会毒害我们的健康。有些事情更不敢细想:人类从使用第一块石头到冶炼出第一块铁,经历了300万年时间;从第一块铁到制造出原子弹、氢弹,用了3000年时间;工业文明诞生距今不过300年,而互联网的广泛使用仅仅才30年。人类文明前进的速率越来越快,我们乘坐的现代文明的列车以这种令人惊愕的加速度向前冲刺,会不会失控?时间在它面前会不会坍塌?这一切,我搞不明白,伴随而来的是莫名的忧伤和恐惧。

每当这种忧伤和恐惧袭来的时候,我会不着边际地想到古代先哲为我们描画的那种天人合一,返璞归真,造化为母,万类和谐的人类生存样态,那种与自然保持着血脉亲情,普天之下高扬“民胞物与”旗帜的世相图景。可眼下,上下求索,希望成灰。这个时候,有一样东西能填补我的失落,抚慰我的心灵,那就是玉石。玉石汇聚日月之光华,神通造化之精灵,她是大地的舍利子。在我魂不守舍的时候,我与石对晤,与石私语,她展露给我一种美丽的表情,我回报她一腔滚烫的挚爱。玉石的德行,与人相通,而中华民族所创造的绵延8000年的玉文化,她的核心理念,她的价值支撑,她的精髓要义,却与现代文明渐渐疏远,渐渐淡忘,渐渐背弃,而这正是人间发展所要遵循的正道、常道、恒道。

我讲的300万年、3000年,是从莱特那里借用过来的,后边的300年、30年,是我加上的。这4个“3”,稍作琢磨,都教人心里发紧。

在颁奖典礼的喜庆气氛中讲丧气的话,肯定不太合适,但那是我写作《翡翠纪》以及此前此后很长时段埋伏在心中的忧虑。表达出来,是希望我们在表面的盛世繁华中且存一份危机意识。

我们的远祖,比如生活于石器时代的人们,一生中根本不会注意到文化的任何变化。如今我们已步上这样一条路,我们在童年习得的技巧与习惯,到了30岁就过时,超过50岁后,已无人能跟上文化的改变。幸焉悲焉?

甘地上个世纪30年代访问英国时,记者询问他对西方文明的感想。刚参访过伦敦贫民窟的甘地回答道:“我想那是个相当不错的主意。”生活于现时的人们,希望从高度发展的现代化科技中分享红利,但看看文明发展到今天的成果,它能成功达成它许下的承诺吗?

莱特以数据发出警告:文明若要生存下去,就必须依赖自然所产生的利息而非资本。生态指标显示:60年代初期,人类每年消耗大自然收成的70%;80年代初期,我们的消耗量已达100%;到1999年,消耗量已达125%。数据统计或许不完全准确,但它们显示的趋势清晰可见。这些数字标出了一条通往破产的路。

他讲的是上个世纪后期的数据,当下呢?应该更不乐观。

如今中国着力推进城镇化进程,将其视为现代化建设的一条必经之路。城市貌似人类文明最大的成果、最成功的标志,其实城市是最靠不住的。19世纪中叶前,城市充斥着疾病、害虫和寄生虫。古罗马时代人的平均寿命是20岁左右,狄更斯笔下的英国黑郡仅有十七八岁。强大的罗马帝国曾经让多少劲敌臣服,可是有一天,它却败在了小小老鼠的袭击之下。带着鼠疫病毒的老鼠,在摧毁培琉喜阿姆、亚历山大港后,从埃及取道红海进袭君士坦丁堡,进而袭击罗马,帝国的三成人口死于鼠疫爆发。现代城市更为脆弱,2001年11月24日,一场小雪令北京交通大瘫痪的场景让这座城市的居民至今心有余悸。2012年7月21日一场大暴雨让北京多处变成泽国,有79人死于这场暴雨灾害。平时上班常遇交通拥堵,好不容易蹭到前边,一看,不过是一辆车抛锚,三车道的高速路就这一辆车往那儿一摆,就能堵上几公里,城市交通脆弱到如此不堪。2013年11月,就在我给鲁院学员讲过《现代性危机与作家的精神表达》之后,青岛燃气管道大爆炸,导致44人死亡。稍后,我家所在小区抢修地下爆裂的水管,近前朝挖开的坑里一看,但见煤气管道、暖气管道、上下水管道,还有不知做什么用的缆线,各种管线纵横交织,那可是我们平时停车和活动的地方,谁知晓下边竟埋藏着这么多“定时炸弹”!

推进城镇化建设,自然是要那些处于落后乡村的落后人群进入“文明社会”。自古至今,文明人相信自己本身和表现行为都优于所谓的野蛮人,相信城市文明优于乡村文明。如此以来,人口向城市聚拢,资金向城市流动,各种资源向城市集中,连山里的好看石头,乡间的古木老树,都要挪到城里去。我的故乡陕西省泾阳县,地处关中平原腹地,是中国古代最伟大的水利工程之一——郑国渠灌区,这条渠流淌了2200多年,至今惠泽关中大地,汉代便有歌谣唱道:“田于何所?池阳谷口。郑国在前,白渠起后。举锸为云,决渠为雨。泾水一石,其泥数斗。且溉且粪,长我禾黍。衣食京师,亿万之口。”可是这个天下粮仓,如今农村已经空心化,走进村子难见人影,很多良田荒芜。人们跑进城里挣钱,已经无心稼穑耕种。也有人不忍土地荒弃,随便栽植一些果树,但并不去作务,极于荒楚。

我们已尝到很多现代化的甜头,城市里的生活当然甜头更多,这是我们的福分。但我们并没有做好吃苦头的准备。这次新冠疫情,起于城市,烈于城市,应该激起我们对于现代性危机的警惕。乡村是一块巨大的海绵,能发挥危机来临时的吸收、缓冲作用。中国社会在应对危机时,有种本能的反应是想到乡村。上个世纪60年代初,为了缓解三年饥荒无力供养城市人口的危机,将一大批城镇职工下放农村。文化大革命时期带来青年学生就业难题,让他们“上山下乡”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中华文明的母胎是农业文明,基本的伦理纲常、价值体系、认识论,皆由天地化育,脱胎于世世代代华夏生民的耕稼人生。

Village(村庄),在如今英美等发达国家是个几乎很少再提及的名词,人们用得更多的是town(城镇,市镇)。2019年我前往加拿大自驾游,加拿大国土面积998万多平方公里,人口只有3500万,面积比中国大,人口和中国陕西省一样多,如此广阔的国土,如此稀少的人口,人口集中于城镇当属必然之选。中国国土面积960万平方公里,人口14亿之众,农村人口占半数以上,怎么仿效发达国家的城镇化?

回到莱特。

莱特指出:

文明是珍贵的,是一项值得持续的实验。但它也是晃荡危险的,因为我们在攀爬进步之梯的同时,也顺便把下面的阶梯踢掉了。

遍布于世界各地沙漠与丛林中的伟大遗迹,便是进步陷阱的纪念碑,也是遭受自身成功之害的文明墓碑。这些曾经盛极一时、辉煌一世的复杂社会,其命运对我们来说充满教诲意义。

莱特的声音我们应该听进去。

17年前,我们懵懵懂懂地闯过了SARS劫难,但我们并不是胜利者。必须谨记在心的是,我们对整个过程一无所知,那个幽灵来无踪,去无影,我们曾骄傲地宣称战胜了SARS,这是我们的狂妄无知。

如今,另一个幽灵降临,让整个人类惊慌失措。仅此而已吗?要知道,还有让我们又喜又怕的人工智能和生物科技,有争论不休的转基因技术,这些不知是福是祸的文明产物正在前面等着我们,我们惊叹于科技的发展,却无法预知它们将带来的后果。就眼前这场灾难而言,人类也许能够闯过,但前边不知还有多少“进步陷阱”。

战疫,是对眼前危机的抵御,而对现代文明这趟高速疯跑的列车将要驶向何处,则需要我们作出更深远更冷静的思考。

莱特还有很重的一句话:

必须明白,人类是被自己赶出伊甸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