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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界》|巫昂:四楼电梯对门(节选)

来源:上海文艺出版社(微信公众号) | 巫昂  2020年03月19日07:35

“我确实是人类当中背信弃义、虎头蛇尾的典型,比方说这个《四楼电梯对门》,我本来打定主意要写够一万五千字的,写着写着,女一号把前夫带回家,两人清晨醒来,实在乏味,实在庸常,她不得不大声背起了话剧台词,用来缓和一下气氛。我突然间觉得无话可说,生活中有许多这种突然间感觉无话可说的时刻,有些人坚持再努力一把,再找出个话题和由头来说几句,有些人就此紧紧闭住了嘴,说与不说,于事无补,生活常常以某种无话可说、错愕和意外结束,这不稀奇。”

——巫昂

电梯到达四楼,打开,电梯对面就是404房,我手里拿着404房的钥匙。站在门前开门,幸好没有任何邻居过来打招呼。这里还有两个单元房,防盗门分别是深咖色和铁青的,像是两只大瓷猴子结伴蹲在那里,开着个缝的脏兮兮的窗户吹进来冷飕飕的风。我没有进入任何一个屋子前环视四周的习惯,如果可以请让头顶的声控灯亮一下吧,或者从步行楼梯上噔噔噔跌下来一只黄色的兵乓球。打开404的房门之后,一道黑色半帘垂在入口小通道处,我在这里换了双棉拖鞋,上面是寿字纹,像是老人穿过的。一边换鞋一边叫“喵……喵。”

并没有猫出现。午后的阳光照耀在不远处客厅阳台改建成的特别高的榻榻米上,赵盐告诉我,猫的名字叫春哥,却是只母猫,刚刚做过节育没多久,还有点儿胆小,如果喊它它不出现,我只管到二楼的卫生间去给它换上新的猫砂,添一些猫粮。春哥是只美短,我见过照片,包子脸圆嘟嘟的,很是可爱。我并不喜欢猫,也从未养过猫,喊它它不答应,对我来说,倒是少了个互相打招呼的负担。这是正月初五,朝阳公园还在搞盛大的庙会,是那种新型的、闹哄哄的庙会,参加庙会的人开来的车停满了整条街。你不能说北京的春天这就来了,也不能说它毫无迹象,似乎比正月之前,巨大的银杏树的牙梢就是略为鼓胀了一点点。

赵盐走之前,约我一起看了一场电影,还一起在影院边上的一家餐馆吃了北京春饼,春饼皮儿一整个笼屉端上来,其他的诸如酱肉、黄瓜、豆芽,放在一个个碟子里,你自己包着吃。她跟我详细说了最近的家庭变故,简单地说,她的丈夫在半年不到的时间内,变成了前夫,他的东西都还在,还没怎么搬走,但是手续办完了,人也不回家住了。我跟她前夫半熟不熟,见过一次面,那是我历经一年半的调动成功以后,请他们一家三口吃饭,也就是那次大家加的微信。他在我的微信朋友圈里,除了在首博工作,还是个摄影爱好者,总是会拍一些城墙和树,以及光影重叠的街道,汽车尾灯聚合的长安街,一侧是明亮的前灯,另外一侧全是暗红的尾灯。他好像特别乐于记录这个城市的车水马龙和四季变迁。

本来,我和赵盐的交往也仅仅是泛泛之交,我给了她几张话剧票,她给了我几本他们社出的尤金·奥尼尔的话剧选集。赵盐像很多在出版社工作多年的编辑一样,知性、利落、说话一五一十。因为责编了奥尼尔的那套书,她对奥尼尔已经到达如痴如醉的地步,甚至会背他剧本中的一些经典段落。赵盐只跟我聊奥尼尔,所以,我们还不算是好朋友或者私人朋友。但我和赵盐也算挺聊得来的吧,偶尔半夜里,两人都失眠或者什么,会在微信上聊聊天,但她从未讲过自己的私事,我也从未问过。任何婚姻在进行的过程中,外人都难以了解它的真实状况,任何婚姻在进行中,你都无法预知它会不会像一只成熟的水果一样,从枝子上落下来。如果落下来了,是因为腐烂进程的催促,还是过路的鸟儿啄空了它的核?离婚这件事虽然很突兀,但也没有超过我的想象,也许,这个枝子,并没有柳枝那么柔韧。

赵盐特地开车来我住的小区门口,把家里的钥匙交给我,我都没想到她会找我帮忙。天色已经很晚了,她摇下车窗时候,里面是一张憔悴、惊惶的脸。我没敢和她多说话。她说自己要去南方散散心,连去哪里,也没有告诉我,但去散散心总归是件好事儿。

“去多久我也不清楚,孩子我放在我妈那边了,正好放寒假。”她还是在车窗里跟我说,我感觉她刚刚痛哭过, “我回来前会微信跟你说的,如果我还没回来,你就隔天去一下我家。”

从我的住处到她家,没有太远,三站6号线,再换一站14号线就到了。从农展馆南路地铁14号线朝阳公园站出来,向西走上那么一段时间,右手边就是这个小区。这个夹在棕榈泉国际公寓和公园大道之间的略为平淡无奇一些的小区,叫做丽景新园。整个小区里种满了银杏树,高大俊朗的树杈光秃秃的,可以想像开春后它们得有多枝繁叶茂。

他们的房子是多年前买的,现在看起来装修风格也没有过时。我喂完猫,浇完花,就跑到厨房去,在高处的柜子里找到了一袋越南速溶黑咖啡。我用热水壶烧了水,然后找了一只带把儿的大玻璃杯,冲了一杯咖啡喝。赵盐说,我想在她家里呆多久都行,可以晒晒太阳看看书。

我从书架上找了本画册,端着咖啡,爬到榻榻米上去坐着,午后的阳光真是酥松又温暖,隔着双层玻璃照进来的阳光像要把我通身都融化了,这让我想起自己多年前在佳木斯的家。我翻着那本《俄罗斯后印象派》的画册,不到十分钟就快翻完了,这时,门锁转动的声音传来,有人开了门进来了。

我喊了一声:“谁!?”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是我,老姜。”

我到玄关转角处去看看到底是谁,赵盐的丈夫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一些水果和吃的。他穿着一件正蓝的户外羽绒服,商标是白色粗体的拼音,就在左胸口,羽绒服是防水材质,硬挺,粗笨,他的个头不太能撑得起来。

“不好意思,我来帮赵盐喂猫的,你回来了?”

“哦,是我没打招呼,我听孩子说她出远门了,回来看看,没想到你在。”

“我差不多也该走了。”

“不用不用,我拿点东西就走,朋友要借我的网球拍,你呆着。”

我听他那么一说,也觉得急慌慌地走,反倒显得尴尬了,就又回到榻榻米处坐下。他熟门熟路地去往厨房,打开冰箱,估计是要把水果放到冰箱里。

“她告诉你她什么时候能回来吗?那些草莓,不能放太久。”

“她说不好说。”

“那要是她三五天内回不来,你就把草莓吃了吧,我过来的事,你能不能帮我跟她说一声?”

“草莓?可以。我会告诉她的。”

而后,他来到客厅,脱下羽绒外套放在那只巨大的布沙发上,从墙角拿出一只简易的梯子,打开,爬到书架上头,取下了满是灰尘的网球拍。他做着一系列动作的时候,看着比上次见面吃饭的时候笨拙了一些,他似乎变老了,肚子上的肉更厚了,相比之下,赵盐保持着轻盈的身材——她简直弱不禁风。他去卫生间拿了一块湿布,回来擦拭那只装网球拍的黑色尼龙套子。

“这拍子,买回来后就用过一次,放在家里实在太浪费了。”他说话的声音像是抽油烟机里传出来的,带着呼呼的风声。

巫昂 ,诗人,小说家,出版有诗集《干脆,我来说》《生活不会限速》,长篇小说《星期一是礼拜几》和《瓶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