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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灯《班主任》创作谈:年轻人的路,为什么越走越窄?

来源:《十月》 | 黄灯  2020年03月17日09:03

从2006年到2019年,我在南方的一所大学当了两届班主任,完整见证了80后、90后两批年轻人的成长。如果说,2006年第一次当班主任,更多的触动来自时间维度的代际隔膜,那么,到2016年第二次当班主任,更多的触动,则来自网络原住民一代出路的日渐逼仄给我带来的强烈冲击。因为起点的相似,我总是忍不住拿自己的成长和学生进行对比,《班主任》一文是此种思索的结果。

先说说两次当班主任的不同感觉。第一次当班主任,时间跨度从2006年到2010年,学生给我的整体印象是有个性,活泼开朗,深造意愿不强,整个班没有一个人考研,珠三角良好的就业势头,让他们顺当地融入了社会。跟踪他们毕业后的境况,最后留在珠三角一带的学生占到70%,留在广州和深圳的有17人,90%的学生,都买了房子,过得还算安稳,我盘算了一下,到2010年左右,一个二本院校的学生,和我大学毕业时候文凭所承载的附加值相差不大,教育对学生命运的改变,依然明显。

但仅仅过去9年,形势发生了很大变化,到2016年接手1516045班时,我发现学生越来越沉默、非常听话,很少叛逆,男孩几乎不追女生,女生想一个人过日子的比例越来越高,一种无形的压力将他们笼罩,大四时候,有1/3的学生选择考研,毕业临近,通过和他们聊天,竟然没有一个外来的孩子,有信心留在广州,没有一个农村学生,相信凭个人能力可以买得起房子,好多女孩描述她们的梦想,“一只猫、租间房、将父母接到身边”。在毕业前夕,他们喜欢用“咸鱼”来形容自己的状态,用“上岸”来形容找到工作。不能忽视的是,我的学生,90%是来自经济发达的广东地区,我任教的学校,一直以就业优势著称,生源也非常出色,尽管是一所二本学校,但70%的学生,只有上了一本线才有机会招进来,他们的境况尚且如此,全国那么多被遮蔽的二本院校学生情况,可想而知。

在教1516045班时,有两点感触最深:一方面,如何理解年轻人,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代沟”这个词,根本无法描述代际之间的隔膜。作为网络原住民,他们身上最为真实地铭刻了信息时代的特征,如何理解这代年轻人,对我而言,既是现实需求,也是工作的客观挑战,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在短短的九年时光之内,就能导致我作为一个班主任的经验,如此快速地失效。另一方面,对于目前无可逃避的网络时代,以及网络时代碎片化表征,显然也需要持有更多的警惕,在我看来,碎片化不意味着多元化,它不过更为巧妙地掩盖了社会越来越本质主义的倾向,在巨大的碎片化泡沫下,时代呈现出了越来越坚硬和确定性的一面。

在几年的班主任经历中,不能否认,对我的学生而言,就算进入最普通的大学,也已经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他们走进大学的代价,远胜我当年,但他们文凭的含金量,却早被大大稀释。90年代初期上大学固然难,但一旦考上,就意味着人生的根本改变,上学不要学费,每月有生活补贴,毕业包分配,到单位以后,能解决住房难题。但现在,对1516045班的学生而言,每一个环节,都必须依赖市场化手段以个人力量去解决,农村孩子的学费依然需要几个家庭才能凑齐,生活费需要课后打工才能获得,工作需要拿着简历去海投,住处需要在城中村的角落去安顿。教育彻底市场化固然提供了某些自主选择的机会,但由此带来的群体分化的后果,主要由弱势的非985、211农村大学生来承担。

我不否认,在和学生多年相处过程中,直面他们学习、生活、就业、考研等各类具体的困境后,我脑海一直盘旋一个问题:年轻人的路,为什么越来越窄?他们的出路,是否和下面的追问有着更为隐秘的关联:为什么他们会毫不犹豫地认同个人奋斗的路径?为什么他们会自动剥离个体和时代之间的关系?大学的鄙视链到底如何形成?看重第一学历的血统从哪个节点开始?名牌高校的研究生考试,从什么时候理直气壮的强调985、211的重要性?这些情形和应试教育之间愈演愈烈的现状,到底存在怎样的逻辑必然?从什么时候开始,年轻人生存状况的恶化,通过这一条隐秘鄙视链的形成,开始被巧妙掩盖,并成功引导他们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对自身的质疑?我所教的这些孩子,在第一次人生的竞争中失败后,只能进入一所普通的二本高校,到底承受了怎样的代价和压力?普通年轻人状况的恶化,通过一系列程序的正义,到底怎样不动声色地锁定了他们往上流动的可能?

我相信中国的很多家长,并不知晓自己孩子进入大学以后的具体情景,也相信不少中学老师,在应试教育的鸡血中将一批批学生送进大学后,并不太关心中学岁月在其生命中烙下的印记,在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的漫长程序中,学生的成长恰如一个标准构件的锻造,我不过一个站在普通大学门槛的收货者,完成了签收程序后,来到身边的孩子,不过一群早已被磨砺规整的半成品,《班主任》的完成,不过我借助职业的便利,在知晓年轻人的一些事情后,自作主张的理解和记录,我知道它暴露了我对年轻群体无法穿透的隔膜,也知道它无法解答我的诸多困惑,我所想做的,不过通过文字,记住一个群体的模糊身影,唤醒更多的成年人对他们的关注。

一个让人内心踏实的时代,不在于给精英提供多少出路,而在于给普通人提供更多的机遇。

2020年3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