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苕货

来源:天津日报 | 陈斌  2020年02月13日07:26

村里喜欢管那些脑袋不太灵光的人叫苕,比如说,老家村里的那个人尽皆知的苕货。

在那个算上走不动和还不会走、人口近百的村子里,村民彼此鸡犬相闻,但苕货还是与别人有着不大一样的知名度。比如说,哪家伢的作业题要是憋半天做不出来,大人常常随口甩出这么一句:么跟苕货一样。有人买东西讨价还价,末了还是被村民认为有点高吃了亏,于是被拿来取笑:你真是个苕货。也许是久了,渐渐年轻一代对苕货的原名变得愈发陌生。

苕货的真正“成名”,来自于一次不经意的事件──放牛。那还是小学暑假的时候,放牛的苕货没照顾好家里的牲口,把邻村的庄稼吃了一片。那个年代分田到户没多久,庄稼就是农人的命根子,被牛吃了庄稼,对方怒气冲冲前来兴师问罪,见是小孩,于是对着牛屁股就狠狠地来了一鞭子。苕货急了,说,跟我家牛没关系,要打就打我。对方原本在气头上,也就是发泄一下罢了,没承想被苕货这下逗乐了。这事传到村里,苕货名声不胫而走。

也许从那时候起,村里人越来越觉得苕货这绰号名如其人。苕货读书很吃力,老师也说他天赋未见异禀,用的只是苦功。苕货看到邻居填地基,甩开膀子就去帮忙,弄得一身脏,没少挨母亲的骂。苕货看到村里的路垮了,便四处拣砖头、石头,想把那个地方垫好。有人说,这关你么事,大家都没管,要管也是队长管的事。苕货没理,依然顾我。那路到底还是没能修好,队长也确实吆喝过那么几回,不过张三说家里男人正病着,李四说男人一早就走亲戚了,王二麻子说家里几个劳力早外出打工了,老人出工可不可以?那以后,队长再也懒得吆喝了,路也就越来越烂。

在那个千军万马争挤高考独木桥的年代,苕货到底没能挤过这座桥,而跟他一般大小的发小则高高兴兴地上了大学。按村里的规矩,这是要请客的。苕货居然去了。老年人摇了摇头,这伢嘴咋这馋?也有人说,这伢连一点羞耻感都没有,一起读书,别人上了大学,他名落孙山,还好意思坐到桌子上去吃酒。

苕货父母都是药罐子,平时顾不了这些。别人当面背面笑话苕货,父母常常也会跟上句:你真是苕得看不见走。苕货开始有些不高兴,时间长了听得多了,也就不再理会,就像这跟别人的名字一样,不过是一个称呼,后来父母也就懒得说了。

苕货没有再读书,同村里的六哥一起南下厦门打工挣钱。六哥人精灵,大家管他叫“猴精”。跟六哥一起出远门,苕货父母很放心。开始是好消息,苕货和六哥一同进了一家服装厂。苕货父母觉得果然没看走眼,六哥这人不仅精,还是热心快肠,感激之情犹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六哥很快和主管搞好了关系,据说工作越来越快活,不干活或少干活也能拿钱,村里人提起六哥,少不了啧啧几句。苕货父母居然也有几许欣慰,似乎六哥才是自己的伢。苕货自然没这命,不过隔三岔五倒是给家里寄点钱,虽然不多,对他父母来说倒也算是雪中送炭。

厂子里效益突然不太好,各种传闻沸沸扬扬。怕干了活没钱拿,六哥很快便辞了职,又重新找了个厂子,据说很快又和主管搞好了关系,工作还是像先前那样快活。苕货没跟六哥走,没有辞职,说在这厂里刚刚学会了踩电缝纫机,不能刚学会技术就拍屁股走人。说不能昧了良心,厂里一有困难就甩手走人。这事经六哥传到村子里,自然又成了新的话题。

陷入困境的境外老板苦口婆心地挽留,但员工还是一个接一个地离开。老板早年是业务员出身,有些能耐,尽管这样还能接到订单,就是资金流出了点问题。他向留下来的那些员工说,只要做完这单,保证发钱。结果货款确实收到了,但马上就被堵在厂里的债主截走了。老板又说下个订单一定有,可希望照旧成了泡影。就这样,快半年没有发出工资,苕货却还没有离开的意思。消息传到村里,许多人只是摇摇头,然后问苕货的父母,为什么不说说苕货?

苕货父母不是没想过,又哪里说得动。在家里时,苕货就是一根筋,何况远在千里之外。

不过,苕货传来的不总是坏消息。大约是开春后,苕货来电话说,他坐上了飞机,去东南亚转了一圈。村里人哪能相信,六哥却捎话回来说是真的。六哥说苕货有苕福。那老板转年果然翻了身。老板有情有义,对当初留下来的员工不薄,组织他们出国开了下洋荤。再往后,苕货还有了个小职务什么的。

那老板肯定是瞎了眼。村里人都这么说。苕货要是能当干部,那全村人都能当。六哥又说,这是真的。苕货后来又当了更大的干部。村里人还是不解。六哥又说,这是真的。眼见着苕货家里的境况一天天好起来,土房子拆了,两层小洋楼盖了,苕货父母虽然还是病病歪歪的,但气色好了很多。村里人念叨,苕货真有苕福,但有苕福还是个苕货。只要提到苕货,村里人谈得最多的还是苕货的那些苕事。

就在村里人渐渐觉得苕货有苕福时,苕货突然不干了。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不安安分分地上班挣钱,到底还是个苕货。看来苕货还是没能超出村里人的想象。苕货父母自顾不暇,只是盼着苕货能像以前那样,经常寄点钱回来买药就行了。

后来的几年,苕货又渐渐淡出了村里人的视线。通过六哥带回来的那点零碎信息,村里人略略知道,苕货那几年没个正经职业。除了给父母寄了点药费,他家里也没见什么改观,家家户户买了电器,他家没买。和他大小的一个个结了婚生了伢,他没有。苕货父母没法,愤愤地埋怨道,谁叫生了这么个苕货呢,就像苕货从来不是他们生的伢一样。

也不知是苕货外出打工的第几年,反正有些日子了,六哥说苕货借钱开了个模具厂,自己做自己卖。村里人自然不信,说开厂子那不是一般人干得了的,何况这苕货。有人觉得苕货这不过是自讨苦吃,有人觉得苕货不知天高地厚。听说借了钱,苕货父母有点慌了,生怕苕货把家里那栋好不容易盖起来的楼房押出去了,还指着那栋房子将来给苕货讨个媳妇生个伢传个后呢。

不管他了,不管他了。苕货父母见人就这样说。苕货没有听他们的,有段时间,也不知道是与父母闹翻了,还是手头紧张,反正村里人见苕货父母四处借买药的钱,末了还会捎上句,等我家苕货寄钱回来就还你。

苕货的模具厂生意没有做起来,亏了钱,这些当然是六哥带回的消息。六哥劝苕货还是进厂,找个稳当点的事做做,挣点辛苦钱还是可以的。苕货没有理会,找六哥又借了点钱。有段时间六哥与苕货没有了联系,等再次见面时,六哥还是六哥,苕货却不再是前几年的那个苕货了。

苕货有了些变化,说在东莞办了个卫浴厂,专门生产厕所里用的那些陶瓷用品。苕货请六哥下了趟馆子,劝六哥跟他一起做。六哥哪能给苕货打工,传到村里该多丢人,这事自然没成。再过了几年,苕货来厦门开了个门市,专门卖他新厂生产的室内装修瓷砖。六哥还是拉不下脸,不好意思去,不过把自己的几个侄子介绍了过去。

苕货后来在外面落了户,讨了老婆、有了伢,日子眼见着红火起来。每每谈到苕货,跟先前没什么两样,村里人觉得苕货运气好,苕人有苕福嘛。

那年,苕货带着老婆孩子回来过年,车开到离家里百来米的地方过不来,那条小时候拣过砖头、码过石头的路烂如依旧。苕货二话没说,让三叔请来几个泥工,忙乎好一阵子,总算把那段路摊上了水泥。有人说,苕货是自己的车过不来,所以这个钱应该掏。有人说,苕货拿了国家的补贴,表面是为村里做好事,实际上赚大了。还有人说,苕货请人看过风水,修路是为了他在外面发财……

也不知道苕货到底听说了这些没有,反正跟以前一样,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苕货后来又为村里修了几段路,为村里打了几眼水井,装上了水泵,有史以来家家户户用上了自来水。那两年,村里人渐渐盼着苕货能经常回来看看,虽然苕货的父母早就不在人世,但一有什么困难,就见有人说,不晓得苕货回不回来。生活中有时就是这样,有的人只有离开了你才会猛然觉得他很重要。

后来有一天,六哥来电话说,为救一位落水者,苕货出了意外。怎么这样苕!村里上了点年纪的人都知道,苕货小时候差点被淹死,苕货从来不会水。

苕货的一辈子没什么太大的辉煌,一辈子没能摘掉“苕货”的帽子,至少在村里是这样的。苕货再也回不来了,他家的小洋楼早就爬满了青苔。村里人照旧常常提起他,后来的人越来越记不得苕货原来究竟叫什么,只是大人们常常数落那些不太听话不太争气的伢:你看看人家苕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