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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瑾诗歌印象:时光中的生命伦理与心灵温度

来源:文艺报 | 辛泊平  2020年02月12日09:19

在茫茫人海中遇见一个好诗人,在浩如烟海的文字中遇见一首难忘的诗,这本身就是一种缘分。正如我遇见诗人李瑾,遇见他的诗。《致母书》是我在《诗刊》上第一次读到李瑾的诗,毫不夸张地说,我几乎是一见倾心。《致母书》是一首小诗。但小诗不小,更不弱,它有人生的宽度,也有生命体验的深切。从语义上看,这首诗没有什么理解上的障碍,它叙述的就是日常的场景。然而,在这熟悉的场景中却隐藏着让人震惊的生命过程与瞬间的战栗。在这淡然优雅的风景中,人间早已老去。这是物理时间与心理时间交织后的结果。既有物质的标准,也有心灵的尺度。面对时光的流逝,诗人不是不伤心,而是舍不得伤心,来不及伤心。因为,屋檐之下,恒定的星辰比流动的河流还要匆忙。人间就是这样,一切都在老去,一切又都新鲜如初;一切都在消亡,一切又都是那样充满生机。我们可以猜想,诗人坐在屋子里,望着窗外的流云与树木,思绪翩然。这是一种由外物观内心的过程,是一种禅定的状态。此时,诗人在时间之外,打量着人世间的彼此消长,慈悲入怀。

然而,这只是一瞬的伤感与坦然。从梦幻中回到现实,是日常的人间烟火,是散发着香味的米饭与蔬菜,是老母亲如银丝一样的白发。诗人重新回到时间之中,在沉重的伦理中再次看到生命的短促与不堪。于是,悲从中来。时间并不是封闭的,它永远敞开。通过想象,通过顿悟,我们可以超越时间的藩篱。这是生命个体的自由。然而,回到伦理世界,在亲人身上,时间的枷锁触目惊心。这是我们可感可触的现实,它永远比想象更为沉重。母亲的白发,让我们感到时间的紧迫,让我们听到死神的脚步,让我们想到死亡,想到生死两茫茫。世界即将失衡,我们又怎能超然?这才是人之常情,是所有人都能够理解、能够接受的悲欢。所以,当我读到“母亲面前,我拒绝和她身上的时间和解”,我想起自己的已经辞世的双亲,感同身受,潸然泪下。

可以这样说,这是一首很容易就能打动读者的小诗。因为它的深情,更因为它的诚恳。诗人没有刻意夸大这种伤感,没有选择那种异常尖锐的词语,他只是克制着,从日常的变化里捕捉心灵的律动,让事物说话,让心灵回应,自然而然,贴切而又柔软。

在我有限的阅读视野中,李瑾诗歌的体例、话语方式、修辞以及它关注的焦点,都和当下流行的诗歌有一种距离感。李瑾在《诗经》里流连,在《楚辞》中徜徉,在《国语》里沉思,在《道德经》中探微。那些沾染了历史烟尘的文字,在诗人笔下,重新有了现实的反射,有了人生的况味。可以这样说,李瑾虽然醉心于古典的文本,沉浸于古典的气息,但并没有沉溺其中,而是力图在那些泛黄的书页字行之间打捞出当下缺失的诗意,在幽幽的时间长河里观照生命的伦理与心灵的温度。

“——在渡口/树木习惯以爱情的理由来,以爱情/的理由走,谁也不会关心那个没有/翅膀的鸟,脸上长满青铜色的叫声”(《关关雎鸠》)这是《诗经》的开篇,在古老的秩序中,它既指涉爱情也隐喻政治。然而,在李瑾眼中,政治只是一种虚拟的背景,那只鸟儿唱出的其实只是生命的生理之音,那青铜的颜色,不过是后人的误解与唐突,与真实的生命无关,与情感的波动无关。所以,我们有必要重新认识那被后世的道德与学问掩盖的万物关系与生命流转。比如“蔓草遍野,它们要认识斑驳的土地/不必了然于胸,但须对雨水保持着/必要的平行关系”(《野有蔓草》)。

在诗人的现实观照中,蔓草有蔓草的姿态,蜉蝣有蜉蝣的圆满,原不必用意义和价值为它命名。人间万物,恰恰是因了这角色的分配颠倒了乾坤,混淆了意义。即使是一只硕鼠,一只背负了千载骂名的生物,在生存的层面上,它也不见得比我们卑贱,比我们肮脏。它来自泥土,借助粮食,然后又归于泥土,正如定义了万物、规范了伦理的人们一样。

我们借助语言,只是发明了一种言说的方式,并以此掩盖自然原始的生命版图,凸显自身的高度。这是一种僭越,是一种自我加冕。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丢失了平视浮云与草根的心态,而是变得浮躁和张扬,变得唯我独尊、口是心非。“我们已习惯了沿弧线说话”(《隰有苌楚》),离自然的慈悲渐行渐远。诗人明白,这是一个永远的悖论,然而,他无法说透,无法自行切断与这人造世界的联系。因为,他清楚这个链条的重量和逻辑,他只能睁着清醒的眼睛,盯着眼前这条我们一起奔赴的轨道,倾听那些被刻意改写、被无情擦除的生命吐纳。于是,他只能叹息,只能喃喃自语——“只是我依然沉浸在中途/不知这恍惚的一生,该拿什么收场”(《蒹葭》)。他必须说出他的怀疑,说出他看到的荒诞,说出他对人间的感知,说出他对生命的期许。即使无人能听,即使无人愿听。因为,言说,是诗人的良知;说出真相,是诗人的天职。

他怀疑庄严的历史。因为,历史的书写者不是天道,而是人设。“曹刿论战,里革论君,臧文忠说僖公/他们都怀揣猛兽,却低嗅蔚蓝的蔷薇/他们都怀揣着猛兽/看起来很美”(《国语》外传·鲁语)。怀揣猛兽的王公们在设计家国的命运、人间的走向,所以“一个国家是用来哭泣的/芸芸众生是用来挥霍的”(《国语》外传·齐语),所以,“旗帜是万物中的异类,当它们迎风飘扬/它是在赞美泪水、绝望、死神、空寂/和十分之九杂草丛生的冷漠”……只要这历史的规则不变,“公元前和公元后并没有分别,在人间/芸芸众生如风如雪/他们用死亡苟延残喘,却被江山埋在/若无其事的小道旁……”(《国语》外传·晋语)。

“万物苍老,我心也不年轻/想想美人,也许可以遮蔽一下匆忙的罪过”(《楚辞·我读》·思美人)。万物苍老,诗人的心苍老,那是因为,他见过太多的历史狼烟,太多的生灵涂炭,太多的人生离散,以及太多的虚假盛世与道德明君。明确意义、分辨是非是历史的必然,但感受生命、让心灵皈依自然是诗人的本分。这似乎是一个不可调和的矛盾。但诗人不在乎,他一定要说出他看到的——“这些遍地流浪的孤魂野鬼,都是/我们的亲戚,它们面容端庄慈祥/和生活保持着不可替代的关系”(《滦阳续录》)。这是一种比人为意义更为古老的伦理。我们所谓的历史进程,并没有隔断我们与那些已逝生命的联系,并没有让我们从时间不偏不倚的轨道中分离出去。这世间的一切,都隐藏在既定的位置,等待生命的发现与灵魂的体量。

可以这样说,诗人是心灵意义上的独行者。他游走于历史与现实之间,辨认着时间本原的流动,体味着生命在时间之中的呼吸,并试图打开时间中最人性、最温暖的生命内核。在他心中,所有关于秩序的誓言,都可能是一种价值体系的确认,也可能是另一种意义的消解。它与真实的生命律动无关。把生命还给生命,把时间还给时间,生命便不那么逼仄和紧张。对于生存而言,一瞬也便是永恒,永恒只是一种理论上的时间确认。生命的秘密也许就在于此。但说出它,既需要智慧,也需要勇气。因为,“善者不辩,辩者不善。但该如何/道出无用的时间,这是一个难题”(《道德经》十章·第八十一章)。而诗人李瑾,则在诗歌中,发现了一种完成辨认时间、感受生命的课题,那就是——“古人惯于在王侯士农中分出个你死/我活,我不需要,我在文字里放上/一杯酒,便可以为不尽的苦水送行”(《公羊春秋编年注·襄公元年》)。

李瑾曾说自己的诗作多是在地铁上完成的,还给它起了一个别致的名字——“地铁体”。在我看来,这个名字起得妙。诗人在地铁中回望过去,这既是对时间的一种尊重,也是对生命伦理的一种体认。地铁是飞速的,但诗人的感受却没有那么快。从某种意义说,诗人的地铁书写是在现代的速度中遵从自然的节奏,挽留那缓慢的诗意。诗人不愿意成为庞德地铁中的平面幽灵,他在猜想“今生来世,谁是被一张假脸吞噬的那部分”(《楚辞·我读》·离骚),他在躲避被人类共性擦除感受的命运。他注定不会被没有表情的假脸吞噬,注定会在时光中留下动人的影子。因为,他已推开文字之窗,要在冰冷的钢铁世界里恢复生命鲜活的面容和善感的灵魂。所以,他的书写异常冷峻,但又饱含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