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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田中禾的“纯文学”

来源:文艺报 | 贺绍俊  2020年02月12日09:10

田中禾是上世纪80年代文坛卓有影响的作家,他一直没有放下手中的笔,成果丰硕。就在他从事文学创作60年之际,他的散文随笔集《同石斋札记》四卷出版了。田中禾说过:“综观十年的文学之路,我既不以重大社会主题使自己风云际会,又不愿以怪异的西式时髦惊世骇俗,躲避的结果是使田中禾的名字在文坛上一直保持着边沿状态,这是个恰当的位置,待在这儿很自在。”我读了田中禾后来的作品,包括他的长篇小说《十九岁》《父亲和她们》和《同石斋札记》系列,就发现,写这些作品的田中禾还是当年写《五月》的田中禾,但又不完全是当年写《五月》的田中禾了,我们从《五月》到现在这些作品之间既能看到一脉相承的东西,又能看到两者之间所发生的变化。我以为这种变化可以概括为:现实主义的东西少了一些,浪漫主义的东西变得特别强大。田中禾大致上把文学分为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两种:“现实主义偏重人的社会性,浪漫主义偏重人的自然性;现实主义重责任,浪漫主义重自我;现实主义重写实,浪漫主义重想象。”也就是说,田中禾后来越来越偏重于人的自然性,越来越多了自我和想象。田中禾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因为在他的内心有一个关于文学的至高理想,他要一步步接近这一理想,这一理想就是田中禾的纯文学。

田中禾并不信服文学理论教科书,当年他上大学,就是对大学讲坛上所宣讲的一套文学理论极度失望,愤而退学的。田中禾建构了一套自己的文学理论,纯文学在田中禾心目中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他说:“纯文学代表着一个民族的思想和理性水准,代表着这个民族的精神与智慧,它要求作家、艺术家的献身精神和甘于寂寞的人生态度,但它无权要求每个作家、艺术家都那么纯粹。”田中禾认为,文学基本上分三大类,即纯文学、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具体到小说,他是这么界定的:人性哲理与形式实验小说属于纯文学,社会世态小说属于严肃小说,大众休闲娱乐小说属于通俗文学。三大类文学对于一个社会而言,互相具有不可替代的功能,田中禾说:“让纯文学去满足人性与生命的探索,艺术形式的创新试验;严肃文学认真地关注社会,举起正义、公理的旗帜;通俗文学给人以轻松、娱乐,让人的生活丰富多彩。”他还进一步细分,有些文学作品处于两种类型的中间带,兼有两种文学类型的特征,如斯坦贝克就处于纯文学与严肃文学的中间带,巴尔扎克处于严肃文学与通俗文学的中间带,处于中间带的文学作品往往能够达到雅俗共赏的效果。

田中禾自己的作品属于哪一类呢?《五月》应该属于严肃文学,但之后田中禾更倾情于纯文学,在严肃文学中加进了更多的纯文学成分。这突出体现在他写《匪首》时的思想状态,他说当时“立志把《匪首》写得尽可能雅致些,艺术档次尽可能高些,文化与哲学包容量尽可能大些”,“我想把《匪首》作为考验我虚构能力、张扬幻想的试验品”。这时候他开始反思严肃文学在中国的处境问题。严肃文学是“载道”的,中国的文学仿佛“文必载道”,而中国文学对“道”作了非常狭窄的理解。于是,田中禾决定把自己的创作定位在“尽可能靠近纯文学的位置上”,这样他就必须“舍弃一些作家与读者已习惯的东西”。《父亲和她们》应该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严肃文学题材,在这部小说中,田中禾对中国知识分子命运的思考是许多作家所不及的,小说中的马文昌几乎可以说是中国知识分子最普遍的写照。这个人物身上包含着田中禾对社会和历史的深刻认识,也传递出他深重的忧思。这部小说从20多年前就开始构思,我相信如果当时就将小说写出来,严肃文学的痕迹会更重一些,主题的表达会更鲜明一些。但田中禾后来在写作中增加了更多的纯文学要素,比如叙述上追求一种特殊的效果,将社会性内容弱化,强化了爱情故事的因素。以爱情寓意政治、文化,因而更显含蓄、诗意,人文精神的内涵也更丰富。带有自传性的小说《十七岁》,“是情感的吟哦,生命记忆的弦歌”,田中禾希望自己的写作“能在喧嚣的社会潮流中构筑一片小小的清幽天地,让人的心灵能在这里找回温情和宁静”。这完全是纯文学的诉求了。

田中禾的纯文学里包含着一个最核心的词语,这就是“自由”。他对自己的文学生涯作过这样的总结:“从《五月》至今,30年的创作历史,让我可以自豪地对读者说,我坚持了超越政治的思考和发现,不管作品能达到何样境界,我的写作立场是自觉的、明确的、毫不动摇的。我坚持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必须站在人性的立场,以心灵的自由为依皈,不受意识形态的左右。”抓住了自由这个核心,就能把田中禾关于浪漫主义、关于语言、关于作家的社会责任等论述都融为一体了。田中禾对心灵自由的推崇和实践并不是孤立的。在田中禾这一代作家群中,他能够轻易地找到知音。这代人特别的命运和教育背景,使他们对“自由”这个词语有着刻骨铭心的体会,从而有可能触摸到自由的本质。比如贵州的何士光,曾像田中禾一样在上世纪80年代以富有文学性的小说创作成为那个年代最为红火的作家之一,但他后来完全转向对宗教的研究和写作,“想要寻找一些更本质的,关于生命的秘密”。又如理由是当时重要的报告文学作家,后来同样转向了能够表达自由心声的写作中。这两位作家和田中禾一样,为我们树立了一个追求心灵自由的样板。不同的是,他们选择了文学以外的方式来实现心灵的自由,而田中禾始终对文学不舍不弃,在探寻纯文学的写作过程中实现了心灵的自由。

田中禾对纯文学应该如何写作有自己的深入思考,他还特别强调了纯文学应该更充分地体现文学的本质——“巨大的慈悲感和怜悯心”。田中禾的纯文学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纯文学,它是作家实现心灵自由的通道,也是承载作家心灵自由的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