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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人生的刻度

来源:河北日报 | 刘江滨  2020年01月30日07:07

春节,老百姓更喜欢叫过年,由古及今,绵绵不绝,是中华大地一年之中最盛大最隆重的节日。其他节日都是单项的,如清明节、端午节、中秋节等,过的是“日”,而春节是综合的,过的是“年”,且犹嫌不够,叫“过大年”!

春节,是情感交融的大团圆。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这个“家”即是一个人出生养育的老家,根脉所系。一到年底,归心似箭,携妇(夫)将雏,背上行囊,踏上回家的路。

春节,是传统民俗的大荟萃。只有过年最中国,显露出我们中国的底色。大红灯笼挂起来,红红对联贴起来,火红绸子舞起来。中国红,红遍中国。红火,喜庆,热闹,透着对殷实日子的殷切期盼。一年之中,我们日常采用的都是阳历计时,谁会记得阴历时间?而过年让我们几乎全然忘记了阳历是几月几日,说的全是阴历的初几初几。哈,多么奇妙!多么有趣!在城市工作生活的男男女女,平时一口普通话甚至是外语,回到老家分分钟变回地道的乡音俚语。过年的程序、传统的礼仪、乡艺的表演,使我们一下子到了民间的原生深处。

春节,是辞旧迎新的加油站。鲁迅先生在小说《祝福》中开头即说:“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的确如此。虽然我们现代生活中一直将1月1日称作“元旦”,但国人的内心深处依旧把春节当成真正辞旧迎新的节点,新年是从正月初一开始。守岁、祈福、祝愿、蓄力,洗去风尘、立马扬鞭、抖擞精神,新的一年又出发了。

小时候最盼的是过年。

在北方农村,其实过年的前奏从腊八就开始了。腊七腊八,冻掉下巴,在最冷的时候喝上一碗热乎乎的腊八粥,心里也热乎起来。母亲还用醋泡上蒜,准备过年时就饺子吃,据说只有腊八这天泡的蒜才能绿。不知是否这样,反正到时候瓶子里的蒜瓣果然由洁白变得绿莹莹的,像绿宝石一样。

有童谣云: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宰只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初一初二满街走……

父亲在外面工作,家里过年的事都是母亲操持忙碌。赶集采买、洒扫庭除、缝制新衣、烹饪蒸煮……母亲对过年的准备十足认真,有条不紊,一丝不苟。那时虽然家里穷,物质匮乏,缺这个少那个,但母亲却一点都不肯含糊,丝毫没有浮皮潦草的敷衍。穷,穷过;富,富过,不管怎样都要把年过得饱满瓷实,有滋有味。如同《白毛女》中喜儿一样,有了二尺红头绳,就能欢欢喜喜过个年。那时,物质的匮乏似乎丝毫也没有阻止精神的幸福,有了心劲,日子才有奔头。因为母亲,在我眼里,过年不仅可以满足口腹之欲,吃上白面饺子,能穿上新衣裳,能放鞭炮,还有那种仪式感、神圣感、庄重感,让人觉得过年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虽说大年初一才是过年的“正日子”,可是我觉得就隆重程度而言,大年三十胜过初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彻底点燃了过年的热情,让人莫名地生出一种兴奋和渴望。正如王安石诗云:“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除夕傍晚,在门框两侧贴上红对联,门楣上贴上横批,两扇大门正中贴上门神。伴着噼噼啪啪的爆竹声,过年的感觉油然而生,不由得欢天喜地,走起路来都是蹦跳雀跃。

母亲总是在饺子下锅的时候让我放鞭炮,我不知缘由,但只要听闻在灶前忙碌的母亲一声:“三儿,点鞭!”我像战士听到军令,猴儿一般蹿出去,把一挂鞭挂在枣树枝上面,噼里啪啦放将起来,那硝烟的味道好闻极了。

一家人团团坐在一起,尽管只是简单的吃饺子就腊八蒜,没有七大碗八大碟的炒菜,更没有酒喝,但那种融洽和谐的气氛氤氲其间,让人觉得格外美好。这时候,没有纷争,没有拌嘴,没有抱怨,没有呵斥,人人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盈盈,一任无边温暖的亲情流淌。

除夕夜,要守岁,不能早早睡觉,即使困了打着哈欠也要强睁着眼。苏东坡有“儿童强不睡,相守夜欢哗”的诗句,范成大也有“除夕更阑人不睡,厌禳钝滞迎新岁”的描述。一般是度过新旧之交的零时才能睡去,这才真正是辞旧迎新。可是小孩子哪能熬过?母亲却能。往往是一觉醒来,见她依然在灯下忙碌,除夕夜是不让熄灯的。她祈天敬神拜祖宗,保佑一家老小一年平安健康事事遂心,神情端肃,磕头如仪,嘴里念念有词,我也不知说的是什么,只觉得昏暗的灯光下弥散着一种庄重、神圣的气氛,似乎冥冥中有神灵在,心存敬畏,不敢亵渎。

初一凌晨,天还像锅底一般黑,就陆续有鞭炮声响起将人聒醒。吃过饺子,就要走街串户拜年了。大家见面第一句话除了“拜年啦”就是“起得早啊”。起五更睡半夜往往是勤奋的证明,大年初一是切不可睡懒觉的,如果别人去你家拜年,你还未起,会惹人奚落一年。新年第一天,博个好兆头,故有诸般禁忌:不打喷嚏,怕一年有病啊;不扫屋地,怕扫去福气啊;不去挑水,怕一年受累啊……

拜年,是初一最重要的礼仪,拜祖宗,拜长辈,拜乡亲,在昏暗中进行着古老的乡村礼仪。有时在街上碰见一长辈,领头的大喊一声,给某某爷拜年啦!大家纷纷抱拳作揖,随即跪倒一片,蔚为壮观。也有的见人多天黑,趁机偷懒,只跪一条腿,或者在后边只嗷嗷喊叫,作势假跪,屈屈膝拉倒,被人发现,立遭笑骂,喧闹不止。

俗话说的“过了腊八就是年”一点没错,虽说除夕、初一算是过年的核心时段,但其前奏与后续十分漫长,好比一锅文火慢炖的老汤,时间越久滋味越浓。正月里逢五逢十都是节,尤其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再掀高潮。如果说过年主要是品尝美食和走亲访友,那么元宵节则重在文化娱乐,当然,还是有元宵要吃喽。唐代诗人卢照邻这般描述元宵节的盛景:“锦里开芳宴,兰缸艳早年。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十五夜观灯》)元宵节又称为灯节,挂灯笼,猜灯谜,如花团锦簇,迷人眼目。我老家流行端黏(年)灯,即用黏面做成油灯状,添上棉油或香油,用柴梗裹上棉花做成灯芯,点着了,放到屋里各处,尤其是水瓮里(莛盖浮之)、粮囤里。我清楚记得每到正月十五晚上,我要端着黏灯照照门后、厨房、树下等暗处,再走出家门照出一段路。母亲说,用黏灯四处照一照,就没了黑暗,走的路就亮堂。

正月十五这一天,锣鼓一响,村里男女老少闻声云集在一街道宽敞处,打扇鼓、跑旱船、踩高跷等节目要依次热闹上演了。虽然这是冀南一带农村的保留节目,年年如此,有时表演者好几年不换,但每年都要围个里三层外三层,大家照样乐此不疲、津津有味,欢笑声此起彼伏,惊得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上蓝天,叽叽喳喳的声音好像也来凑趣似的。

自父母去世以后,我开始每年留在城市的家里过年。在城市过年感觉和乡村迥然不同,平淡如同普通的假期,乏善可陈。加上生活水平大大提高了,吃穿用度根本不需要利用过年来改善,也就没了小时候的那种盼头和渴望。寡淡,这是在城市过年的人们一个普遍的感受。

前年春节,儿子一家三口在大年初三就去了青龙岳父家,剩下我和妻子,正好我想写写沙丘平台,于是我俩回了老家平乡。没想到,这次回乡不仅度过了一个充实丰盈的春节,无意中竟找到了一种新鲜的过年方式。

初三上午我和妻子开车回到平乡,吃过午饭后即驱车半小时到了沙丘平台遗址。所谓的“沙丘平台遗址”,只不过是一片微微隆起的土地,最南端的高台只是两米高、五六米宽的土丘而已。土丘前竖着两块碑,一高一矮,标明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沙丘平台,而且是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虽然眼前的沙丘平台只是一个荒丘土台,但当时却是逶迤十几里的巍峨宫殿群。商纣王在此建“沙丘苑台”,演绎过“酒池肉林”的故事;赵武灵王筑“沙丘宫”,终在此饿毙;秦始皇病死于此,波谲云诡、刀光剑影的历史就镌刻在这片荒丘之上。

初四,我们去了河古庙镇的东岳天齐庙和平乡镇的文庙。前者是道,后者为儒。东岳天齐庙,据说战国时期泰山一道人去华山布道,路经此地,称是风水宝地,遂建一道观,因跟泰山有关,故名。李唐时代尊崇道教,据传高宗一女儿曾在此出家,香火极一时之盛。如今,东岳天齐庙有房135间,有神像115尊。黄巾军起义领袖张角的像也供奉在此,张角是太平道的创始人,平乡人。文庙始建于宋代,至乾隆十七年已经过七次重修改建,但保留了宋明的建筑风格,如今仅存大成殿,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尽管殿内空空荡荡,我却似乎嗅到了一股古代的书卷气。那些裸露着的四梁八柱,明确告知古代建筑的结构方式,同时也有四面八方的深厚寓意。

初四下午,来到后马庄,这里是梅花拳的发源地,有省级文物保护单位邹氏墓群。这里和别处的冷清不同,人来车往,有不少人祭拜,香火缭绕,十分热闹。碑林也吸引了不少人参观。雄伟的始祖大殿兀立于原野之上,引人注目,广场上彩旗招展,渲染着浓郁的节日气氛。

曾经,我对老家平乡颇有些不以为然,平原小县,毫不起眼,既无名山大川,又无秀丽景致,就像满天繁星中的一颗,淹没在浩瀚的苍穹之中。平乡,名字也平常无奇,一个县还带个“乡”字,不往大里说却往小里说,十足的乡野土气,你看人家沈从文老家叫“凤凰”,莫言老家叫“高密”,郁郁乎文哉!以前对平乡的历史文化略知皮毛,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却原来,这个平原小县端的不简单!文化底蕴竟如此深厚!中国古代传统文化的儒释道全有,而且并非泛泛之有,进而除了这些“文”文化,还有梅花拳“武”文化,堪称能文能武、文武双全!我真心为家乡骄傲!

爱祖国从爱家乡开始。莫要眼馋国内的名山大川,或许你眼皮子底下就有美妙的风景被疏忽了。春节正值严寒的冬天,出行多有不便,那么,不妨和家人一起做一次“春节家乡游”,亲情游玩两不误,且能加深对家乡的了解和认知,岂不乐哉!我大嫂七十多岁了,这次跟着我们转了转,高兴地说,我在平乡生活了一辈子,还不知道咱这儿有这么多有意思的地方,咱平乡也不赖呀。

其实,每一个地方都有自己的历史文化,把眼光收回来细密梳理脚下的土地,总会有意外的发现。春节就是最好的时机。

美国民俗学家阿兰·邓迪斯指出,日常生活中,时间线性流逝,而节日就像这条线上的刻度,有了度量才有意义。仪式是让平凡日子发光的魔法,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仪式,生活才显得庄重,才更有纪念意义。

中国民俗学家邓汉秋说,年俗承载着中华文化的血脉和精华,这是人们从孩提知事开始,就周而复始地不断受到濡染熏陶,而且是在欢欢喜喜、高高兴兴中接受浸润,在弥漫于全社会的过年氛围中,在生活气息浓郁的群体性活动中,自然而然地受到陶冶。它未必强烈震撼,却深深嵌入生活,浸入情感,沁入心田,历久不磨。春节过年是中国几千年的习俗和传统,已深入到国人的血脉和骨髓里了。

时间之河浩浩汤汤不舍昼夜东流而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春节是一年的线条上最重要的刻度,过年即是对这一刻度举行的庆典。新年伊始,万象更新,每个人心里头都会揣着一个梦想。一般来讲,看重过年、心中有仪式感的人,对平常的日子也不会马虎含糊,过好了年,也就过好了日子。反之亦然,把每一天都过得认真、过得精细的人,就一定会过一个好年,富足、丰裕。唐朝诗人张说在《钦州守岁》中写道:

故岁今宵尽,

新年明旦来。

悉心随斗柄,

东北望春回。

春节,是天寒地冻之时、年头岁尾之际,中国人策划演绎的一出饱含智慧的人间盛典,尽情欢度吧,眼瞅着明媚的春天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