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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的水仙

来源:今晚报 | 刘荒田  2020年01月23日06:12

除夕,只要我和阿良人在旧金山,必一起逛唐人街的花市。这习惯是“老婆婆的被子——盖有年矣”。第一次在除夕逛花市,是30多年前,我们还处在乡愁与家累俱重的青壮年时期。我俩边走边评鉴琳琅满目的花卉。忽然,阿良停下,沉默,神情凝重地看定一处。我问:“怎么,想家啦?”但我知道他父母早已亡故,家乡并无亲人。他苦笑着回答,有点,又不全是。循他的目光看去,吸引他的是摊档上陈列的水仙。许多蒜头般的鳞茎养在水里,白生生的芽已冒出。

然后,在广州出生并长大的阿良告诉了我他儿时的一个故事:“有一年,也是除夕,我随父亲去逛‘花街’,居然遇到三年级的同桌阿茵。自从我家从东山搬到西关,我转了学,已经没和阿茵见面一年多了,她长高不少。从前,和她一起做作业,一起看公仔书,一起逛街,我俩可是最要好的朋友。这次邂逅,我又高兴又有点难为情。父亲装作选花,站得远远的,让我们说悄悄话。可惜那时我结结巴巴,没说三句话。她说了很多,我一个劲儿地点头,却因紧张听不清意思,只记住她告别前的叮嘱——‘买水仙花吧!我最喜欢了,你一定也喜欢。’那次,我缠着爸爸,买下第一盆水仙。”

从此,每年除夕,阿良家窗台上必摆上一盆水仙花。新春伊始,水仙盛开,沁人的芬芳,是他家最早的春消息。

自从那次听了他的故事之后,好几年的除夕,我和阿良逛异国的花街,知道他必买行将爆开的水仙球。上世纪90年代中期起,阿良被公司派驻其他国家,一去就是17年。回到旧金山时,已是白发萧然的老者。他和我,两个银发老头儿,恢复了逛花市的习惯。他的家,照例有了应节的水仙。

世事无常,花事亦然。前年今日,我与他和往年一样,浏览唐人街的花摊。富贵竹、迎春、菊、芍药、剑兰、康乃馨应有尽有。最抢手的是蝴蝶兰,一律盛开,娇艳无比。花农的地摊及花店的正规摊档之外,还有“游击队”——一些脑筋活泛且特别能吃苦的新移民,夜里摸黑开车到数十公里外的东湾郊野,砍下桃树带蕾的枝条,运来这里摆卖。数以百计的中国人及爱凑热闹的洋人,光顾桃花摊以后,不约而同地把花枝举在头上,制造了远近闻名的“桃花云”。然而,偏偏没有水仙。阿良情急之下,连档主们的案板下也搜寻了一遍,空手而出。为什么缺货?一些档主解释:因为天气太暖和,水仙发芽的时间不对,无法“应节”。阿良不甘心,给一位名叫大卫的档主买了杯咖啡以攀交情。随后,趁生意的空当,他和大卫聊了一会儿天儿。大卫说,水仙一天卖不了几盆,白费了搬运的开销。为什么水仙不讨人喜欢?大卫耸耸肩膀说,从前时兴过呀,后来,也许是颜色的问题。春联啦、利事红包啦,不都是红的吗?

那一次,买不到水仙的阿良,改买一盆白色康乃馨。我对阿良说,新年讲究吉庆呢。他说倒也是,又为康乃馨配了一个红色花盆。

第二年,又是除夕,中午,中国城的板街上,人潮人海。我和阿良是两朵渺小的浪花。我对阿良说,今年可别又空手而回。阿良说:“尽管放心。”原来,他早就要了大卫的电话,加了他的微信,说好今天来他的摊档拿水仙。

大卫的摊档在老地方,我们费了好大力气,才挤到档前。大卫老了一岁,快七十了,腰更弯了,但把一盆又一盆蝴蝶兰捧给喜气洋洋的客人时,手脚依然矫健。阿良向大卫打招呼。

大卫哈哈笑着说:“放心,准备好了。”

大卫从摊档下方拿出一个纸盒,打开来,里面是几个硕大的球茎,都已爆开,长出青葱般的叶子。

阿良捧着盒子,和我一起兴冲冲地走着。“明天一早,保准开花。”他说。我问,有阿茵的消息吗?阿良摇头,说,上一次见她,是六十多年前。一会儿,他又喃喃道:“她如健在,一定买水仙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