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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饭

来源:新民晚报 | 龚静  2020年01月19日06:27

意大利人福朗发微信,一只石榴,剥开,他太太一半榨汁和红酒、洋葱、油一起炒饭,另一半则用来拌饭,乃成意式石榴饭。石榴籽当然一并吞下。福朗是家人的同事,石榴乃家人送其同事们分享的。石榴呢,则来自临潼,是我学生托果农亲戚寄来的。之前再三推辞,学生说很希望我尝尝自家种的土特产,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于是,就有了意式石榴饭,在剥而食之的常法之外添了非常态,只是中国同事的第一反应是,石榴籽要吃下去吗?这么硬,怎么吃得下。有的则言:可以吃啊,营养很高的。福朗更乐了:在我们意大利,石榴就是连籽吃的,软的硬的照单全收。福朗和太太皆70后,心宽体胖,对美食有着意大利人特有的钟爱。水果饭是常做的,石榴饭不过顺手食材的版本而已。

意式石榴饭某种程度而言倒与石榴的出身匹配,当然说来这出生地离得还是有些远了。于本埠,石榴从根儿上来源番邦,说是张骞出使西域得安石国榴种以归,故名安石榴。这安石国,为如今的巴尔干半岛至伊朗及邻近地区,所以如今看到商家以突尼斯石榴为宣传卖点,倒也确实原产渊源,不是诳语。不过,汉以后,华夏南北多有石榴栽种,品种流传,好比番茄番瓜,石榴早已本土化了,且在华夏文化语境中,石榴是多子多孙的隐喻,石榴红则为中国红家族里广受欢迎之一种,更引申开去当然那句家喻户晓的“拜倒在石榴裙下”云云了,石榴裙已然美女之意象,只是似乎总不免用在不专或滥情的男子身上,而一旦被冠了“石榴裙”,似乎这女子也沾了点青楼气了,此乃不过社会文化语境之暗喻,石榴色之美色确为基本共识吧。

不过,那款临潼石榴却是渐变的,收到之初淡淡柠檬黄,甚或略略泛白,与通常的红石榴全然不同,石榴籽淡粉红,甜度一般。想来倒也合乎此款“净皮甜”之名。放了几天,却发现缕缕绯红染上外皮,自然轻盈,如同植物染,不抢眼。存了心观察它,再过两三天,简直胭脂飞腮,切开,之前淡淡的籽亦醉得红里拖紫,甜度自然升高。净皮成醉颜了。曾经专门在熟人处买过一种软籽石榴,突尼斯种,产自海拔1700-2300米的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南部,气候湿润,光照充足,蒸发旺盛,故石榴个大饱满,一个一斤甚或有余,饱和度极高的酒红色外观,内部石榴籽粒粒红得剔透,彼此依偎,汁液丰沛,甜而清新,与籽一并食之。一定要备个浅底盘子,一只石榴,慢慢吃,享受美味之时,亦体悟石榴于天地日月间开花坐果之辛之欣。盛宴其实不单为米其林三星之类,食物和人情的恰当或许更甚。

记得多年前,自乌鲁木齐来复旦读研的小何初秋上课时带给我一个新疆大石榴,比后来的凉山石榴还大一圈,红得发紫,外皮却失了水分似的皱巴巴。回家切开,石榴汁随刀满溢,盘子台面溅得一片红,紫红的石榴籽几乎顿时炸裂,哦,像昙花绽放的一刻,也好比干涸突然瀑布,从枯瘦瞬间丰润,一个石榴,从迟暮到华年。

石榴之杀虫止痢收敛等作用是有据可查的,且维生素C含量高于苹果和梨,石榴籽颇有抗氧化之美名,名牌护肤品也因此多有以提取石榴成分为卖点的,广告做得仿佛一经涂抹面色红润唾手可得似的。不过,石榴确实经得起多方捧杀,五六月花开笑靥,九十月清甜多汁,样貌也是讨喜的,又喻多子多孙之福,历来于墨客笔下敷染,画了不知多少年了,石榴花色艳,石榴籽晶亮,半开半合,敞亮和隐约之美都全了。

戊戌和己亥年间我画了三幅石榴图。戊戌的于初夏,画两只石榴一上一下半开的样子,上书“正是石榴花开时”,不画石榴花,想以水墨敷染的石榴想象花开之后的果实;己亥年白露前画了两幅,一幅水墨,石榴和芋艿并存,石榴籽红色点染;另一幅石榴和月饼咸鸭蛋,皆写实,石榴是严严实实包裹着的,以色彩和笔触来表达石榴的质感,画上书“酸甜咸”三字。除了咸鸭蛋,芋艿、月饼和石榴自是秋天当令的。“食秋”皆可谓俩画之画名。不过,私心里其实也想有点寄托。酸甜咸之外自然会令人想到“辣和苦”,所谓人生百味。其实不止这些的,好比中国画之留白,之“马一角”“夏半边”(马远,夏珪)以一隅山水表达整山整水,以胸中之山水经营纸上之丘壑,皆于一沙一花一石思接千载。吾等平常之人,虽无大山大河之志和实现之可能,绘蔬果食物,也是期由平常物而兴观群怨的。

友人敏的家和她妈妈所居小区相隔不远,所谓一碗汤的距离刚刚好。“我妈妈要我经常去看她呀。老妈晓得我欢喜吃石榴,石榴上市时,每次去,她就剥好一碗石榴等着我”,这话听来一晃已经多年过去了。己亥春节前敏推着耄耋之年的妈妈去公园晒太阳,我从微信中看到老人身穿中装,精神头健旺。不料,春节过了没几天老人突然发病,急诊多日,替女儿剥石榴的妈妈还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