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过年食忆

来源:人民日报海外版 | 肖复兴  2020年01月18日08:51

对于在生活贫寒中长大的一代,过年的记忆多为吃。大年夜的饺子,大人们是格外重视的。对于小孩子来说,饺子并不那么重要,有了压岁钱之后,最想吃的是那些平常日子里吃不到的小吃零食,拿着为数并不多的压岁钱,跑到街上买这些东西解解馋。

说来会让今天的孩子笑话,我小时候,最想吃的是糖葫芦、金糕、糖炒栗子、芸豆饼,还有心里美萝卜。

但是,也不能嘲笑我,我要吃的这几样的东西,也并不一般,而是有讲究的。先说糖葫芦,可不是平常日子里走街串巷小贩插在草垛子卖的那种用山里红做的糖葫芦,得是那种长长一串得有四五尺长的大串糖葫芦。这种糖葫芦,因其长,一串又叫一“挂”。以前,民间流传竹枝词说:“正月元旦逛厂甸,红男绿女挤一块,山楂穿在树条上,丈八葫芦买一串。”又说:“嚼来酸味喜儿童,果实点点一贯中,不论个儿偏论挂,卖时大挂喊山红。”这里说的大挂,就是这种丈八长一挂的山糖葫芦。春节期间逛庙会,一般的孩子都要买一挂,顶端插一面彩色的小旗,迎风招展,扛在肩头,长得比自己的身子都高出一截,永远是老北京过年壮观的风景。如果赶上过年下雪,糖葫芦和雪红白相衬,让过年多了一种鲜艳的色彩。

如果过年的时候,我手里的压岁钱多那么一点点,我会跑到琉璃厂的信远斋,专门去买糖葫芦。信远斋的糖葫芦不串成串,论个儿卖,一个个盛在盒子里,蘸好了冰糖,晶莹剔透,红得像玛瑙,装进小匣子里,用红丝带一扎,是过年时候送人的最好礼品。我不买这样成盒的,成盒的贵。我买几个,论个儿的,也卖。买回家,舍不得吃,拿出来,馋馋弟弟。弟弟指着我的糖葫芦,冲着爸爸妈妈大叫着,我也要吃这个!我爸就会说:这有什么稀奇的,不就糖葫芦嘛,待会儿给你买去。我便会说:您好好瞧瞧,这可不是一般的糖葫芦!

再来说金糕。在我看来,金糕是糖葫芦的一次华丽转身。老北京过年,各家餐桌上是离不了金糕的,很多是拌凉菜时用来作为一种点缀,比如凉拌菜心,它被切成细长条,撒在白菜心上,红白相间,格外明艳。这东西以前叫做山楂糕,后来慈禧太后好这一口,赐名为金糕,意思是金贵,不可多得。因是贡品而摇身一变成为了老北京人过年送礼匣子里的一项内容。清时很是走俏,曾专有竹枝词咏叹:“南楂不与北楂同,妙制金糕属汇丰。色比胭脂甜如蜜,鲜醒消食有兼功。”

这里说的汇丰,指的是当时有名的汇丰斋,我小时候已经没有了。但离我家很近的鲜鱼口,另一家专卖金糕的老店泰兴号还在。就是泰兴号当年给慈禧太后进贡的山楂糕,慈禧太后为它命名金糕,还送了一块“泰兴号金糕张”的匾(泰兴号的老板姓张)。泰兴号在鲜鱼口一直挺立到上个世纪50年代末我上中学的时候。我要吃的得是那里卖的金糕。金糕一整块放在玻璃柜里,用一把细长的刀子切,上秤称好,再用一层薄薄的江米纸包好。江米纸半透明,里面胭脂色的山楂糕朦朦胧胧,如同半隐半现的睡美人,甭说吃,光看着就好看!

糖炒栗子,入秋以后就开始卖。但是,磨我爸爸,我爸爸顶多给我买一包五分钱的栗子,没几个,还得和弟弟一起分吃,哪够解馋的?过年的压岁钱,让我可以奢侈一把,买上一大包栗子。那时候,卖糖炒栗子是在晚上。这是老北京的传统,《都门琐记》里说:“每将晚,则出巨锅,临街以糖炒之。”《燕京杂记》里说:“每日落上灯时,市上炒栗,火光相接,然必营灶门外,致碍车马。”巨锅临街而火光相接,乃至妨碍交通,那种壮观的情景,我没见过。但是,前门大街,从五牌楼到珠市口,卖糖炒栗子的,一家大铁锅挨着另一家大铁锅,一街栗子飘香,是我闻到的过年时候最香的味道了。

芸豆饼,也非常的香。这是一种我过年时候非常想吃的一种东西。那时候,只有春节前后的那几天,在崇文门护城河的桥头,有卖这种芸豆饼的。都是女人,蹲在地上,摆一只竹篮,上面用布帘遮挡着,布帘下有一条热毛巾盖着,揭开热毛巾,便是煮好的芸豆,冒着腾腾的热气,一粒粒,个儿大如指甲盖,玛瑙般红灿灿的。她们用干净的豆包布把芸豆包好,在芸豆上面撒点儿花椒盐,然后把豆包布拧成一个团,用双手击掌一般上下夸张的使劲一拍,就拍成了一个圆圆的芸豆饼。也许是童年的记忆总是天真而美好,也没有吃过什么好吃的东西吧,至今依然觉得那芸豆饼的滋味无与伦比。虽然不贵,但兜里没有钱,春节前几天,天天路过那里看她们卖芸豆饼,只能把口水咽进肚子里,一直熬到过年有了压岁钱,疯跑到崇文门桥头,买芸豆饼,怎么那么好吃!

老北京,水果在冬天里少见,萝卜便成为了水果的替代品。所以一到冬天,常见卖萝卜的小贩挑着担子穿街走巷地吆喝:“萝卜赛梨!萝卜赛梨!”过年我买萝卜,不是为吃,而是为看。卖萝卜的小贩,会帮你把萝卜皮削开,但不会削掉,萝卜托在手掌上,一柄萝卜刀顺着萝卜头上下挥舞,刀不刃手,萝卜皮呈一瓣瓣莲花状四散开来,然后再把里面的萝卜切成几瓣。这种萝卜必须得是心里美,切开后,才会现出五颜六色的花纹,捧在手里,像一朵花。吃完后的萝卜根部,泡在放点儿浅浅水的盘子里,还能长出萝卜花来,伴我一起过完整个春节呢。

如今,经济发展变化太大了,这些我童年过年的吃食,早已不新鲜,甚至让孩子们不以为然。更多更新鲜的过年吃食,琳琅满目,美不胜收。不过,过年时候庙会里卖的那种长长一大串的糖葫芦,依然是孩子们的最爱。用萝卜雕刻的花,依然是过年餐桌上厨师奉献的艺术品。而萝卜根部开出的萝卜花,对于今天的孩子来说,不仅清新,而且新奇,和过年时守岁的水仙花有一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