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上世纪50年代，“战士作家”高玉宝因创作同名小说《高玉宝》而享誉全国。

我和作家高玉宝相识于1974年，他赠予我的第一本书就是《高玉宝》。此后40多年，我们联系颇多，交情深厚。我所了解的高玉宝，无论战争年代还是和平岁月，都保持着一个战士的本色，是我学习的榜样。

1947年，20岁的高玉宝参加了解放军。参军前，他只上了一个月的学，就被迫去给地主放猪，给日本鬼子当童工，后来又学木匠……苦难的少年经历，让他格外珍惜眼前的新生活。一天，他见身边老兵缴纳党费，他想都没想，立即从自己的津贴中拿出几张纸币递给收党费的老兵。老兵说：“你还不是党员呢，不收你的！”高玉宝惊讶地问：“党救了我，让我当了兵，我怎么还不是党员？”指导员赶巧经过，就说，“小高，当兵并不等于入党啊！想入党，就写入党申请书。好好干吧！”他马上说：“入党申请书怎么写？我也不会写啊！”指导员说：“你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写。”

“我从心眼儿里要入党！”这是高玉宝迫切要向党表达的心愿，他要加入到党组织，把自己的一切献给党。可这几个字，他多半都不会写，怎么办？他就画成和文字一样意思的图画，表达心声。“我”字会写，“从”字当时是繁体字，不会写，他就画了一条虫子代替；“心”字，就画一颗心；“眼”字，就画个眼睛；“里”字，他就画了一只梨；“要”字，写了个同音字“咬”；“入”字，方言发音“yu”，他就画了一条鱼；“党”字，他就画了一个树上挂的铃铛……于是，一份特别的入党申请书，在高玉宝手中诞生了。

1948年农历正月十五晚上，高玉宝郑重地向连队指导员递交了自己的“入党申请书”。交上入党申请书刚三个月，高玉宝就如愿加入了党组织。

“党是妈妈我是娃，叫我干啥就干啥，不折不扣不讲价，永远听我妈妈话。”还不怎么会写字的他，就编了一个顺口溜，表达对党的忠贞情怀。这以后，他逢人就高兴地说：“我有家了！”

10年前的一个盛夏，我陪同某厂领导班子成员到高玉宝家，请他给上党课。他讲到“塔山阻击战”那场惨烈的战斗。那天，团长让他去九连送达命令。当时，敌轰炸机刚从头上飞过去，他便一路小跑到九连。九连官兵正在吃饭。他一去，大家就把他围起来了。他传达了团长“六号阵地没人了，九连要赶快上”的指示。九连指导员手拿吃了一半的高粱饼子，对大家进行了简短的战前动员：“同志们！大家要吃饱，这是我们一生中最后一顿饭了！”“九连上去后，打退了敌人的进攻。阵地保住了，可九连同志全牺牲了……”高玉宝说到这儿，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

高玉宝所在的35团，经过六天六夜的阻击战，只剩下百十人；被授予“塔山英雄团”的34团，仅剩21人。高玉宝在心里暗自说，战友们用生命换来了今天的胜利，今后我要用生命去捍卫胜利果实。

高玉宝跟随大军南下后，利用在长沙郊区肖家巷休整的空隙学文化。每次分发完报纸、信件，他就把枪架在一旁学认字，不时地拿起铅笔头在草纸本上写写画画。高玉宝曾经讲过，他用一年零五个月的时间写完一部书的初稿，那一年他24岁。书稿经解放军文艺社编辑细心指导修改后，准备公开发行，但书名叫什么一直没有定下来，是罗荣桓元帅一槌定音说，书名就叫《高玉宝》嘛！

《高玉宝》先是在军内流传，1955年4月正式出版。几家出版社印了近两百万册，一下子轰动了全国，高玉宝也因此被誉为“文化战线上的英雄战士”。

后来，这个文化战线上的英雄战士被请到全国各地做报告，一讲就是70多年。当年听他讲革命传统的孩子，如今都已年过半百。

上世纪90年代，高玉宝曾感慨万分地跟我讲，他在一所小学给孩子们讲自己当童工，饿得不行，没有饭吃。有一个孩子就问他：“没有饭吃，为什么不吃饼干啊？”他一时被“问倒了”。

今天的孩子们，很难理解旧中国老百姓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他说自己有义务下功夫给孩子们讲清楚……我当时还写了篇特稿《高玉宝和90年代的红领巾》，发表在《人民日报》上，这篇文章还获得了“当代共产党员风采”征文一等奖。

高玉宝的老式军装前襟挂满了不同时期的奖章，但他始终都保持着一个兵的本色。一次，他被邀请去本市一个单位做报告。年过古稀的他，骑着自行车就出发了。他所在干休所领导知道后，担心他的安全，给他派了车。他却说：“我社会活动多，不能总派车。再说，我骑车很方便！”

有一年春节前，我去他家做客，见干休所院子里围了一圈人，多是老太太、小媳妇，中间围的竟是高玉宝。只见高玉宝戴着老花镜，骑坐在长条凳上，正给大家磨菜刀！他在刀刃处点了些水，两手按着菜刀，一下一下地磨着。半天下来，竟磨了五六十把刀。有一个老太太的刀把裂开了，他不仅给磨了刀，还修好了刀把。那天，高玉宝领我看了他的小仓房，里面不只有老虎钳子等修理工具，针头线脑、铁皮钢钉啥都有。有个老干部的热水器喷头坏了，买不到合适的，他就给重新做了一个；有个老干部的炉盘三角座坏了一角，他也想法给修好了……

高玉宝的初心，仍是一颗战士的心。

他说自己一直记着1952年9月30日在怀仁堂的国庆宴会，他举杯给毛主席敬酒时，周总理向毛主席介绍说：“这是我们的战士作家高玉宝同志。”一句“战士作家”，让他始终不敢忘记自己是一个兵！

这么多年，他更没有忘记在塔山阻击战中倒下的战友。2019年建军节，他为塔山阻击战纪念馆一下捐出10万元积蓄；他没有忘记在张家口作战时，救过他命的团参谋长李文斌。他家中一直摆放着李文斌的黑白照片，照片前是高玉宝自己打造的一把八路军战刀。战刀上刻着李文斌的英名和高玉宝题的赠诗：“虎将挥虎刀，霜刃鬼魅扫。为国献生命，光辉永世照！”

后来，高玉宝病重住院了。他的儿子燕飞常背着他，在医院走廊里轻轻地踱步。他伏在儿子肩上，听儿子给他哼唱《我是一个兵》这支他最爱听的歌。“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这是人民军队的初心，也是他的心声。

去年的初冬，在《我是一个兵》雄壮豪迈的歌声中，这位92岁的老兵欣慰地闭上了眼睛，走完了他作为一个战士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