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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回归现实,为新时代打上诚信烙印

来源:文学报 | 梁平  2019年12月28日10:44

中国是诗的国度,这是中华民族的骄傲。

源远流长的中国诗歌长河,洋洋大观。而在这其中,我们能够很清晰地发现,诗歌书写现实,与人类进步和社会发展的关联几乎没有间歇和断裂,从最初的源头《诗经》以来,楚辞汉赋,魏晋南北朝诗歌,唐诗宋词以及元明清文学,这样的一种关联水乳交融,并以凸显的主脉成为中国诗歌优秀的传统。纵观新诗百年,新文化运动以后的各个主线条上,诗人关注现实、呈现存在,反映时代的宏阔与幽微,也始终是中国新诗生生不息的主脉。从古至今,众多优秀的现实主义诗人和现实主义作品,数不胜数,栩栩生辉。可以说,中国诗歌传统体现出来的伟大的现实主义精神,是中国文学的宝典,也是中国诗人血脉里奔涌不息的、强大的基因。

但是不得不承认,已经有相当长一个时期,尽管各种诗歌热热得眼花缭乱,诗歌与现实的关联越来越弱化,很多诗人的创作与我们脚下这块土地,与我们社会翻天覆地的变化,与现实生活的人间烟火渐行渐远,远到了曾经让我们热血沸腾、曾经让我们“饱含泪水”的诗歌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众里寻她千百度”,那人不知在何处?之所以作出这样的判断,那是因为我在中国诗歌的现场。从新世纪开始,我做了十五年《星星》的主编,接着做《草堂》主编到现在,我一直看重中国诗歌这个传统,一直旗帜鲜明地在为传承和发扬这个传统而努力。《星星》和《草堂》两个诗歌刊物,十几年如一日,开设了“非常现实”的重头栏目,开设这个栏目,目的非常明确,就是希望在中国诗歌现场,张扬伟大的现实主义精神,引导和鼓励诗人们从象牙塔里走出来,直面我们的社会和时代,直面火热的现实生活,直面人民群众的喜怒哀乐,“文变染乎世情”(《文心雕龙·时序》),为人民立言,为时代立传。

客观地说,作为一个资深编辑,这些年做得很艰难,难就难在每一次截稿,总是心有不甘,鲜见眼前为之一亮、拍案叫绝的好作品。尽管如此,我们坚定地做,坚持不懈地做,因为这是中国诗歌的传统,这是宝典,这是中华民族文化血脉里的最重要的基因。尤其在今天,更要理直气壮地重提诗歌回归现实,以我们对民族、对人民的真情实感,真真切切地触摸这块土地的呼吸和人民的心跳,让我们的写作与我们的时代发生关系,留下擦痕,为我们的时代打上经得起拷问和检验的诚信的烙印。

重提和倡导诗歌回归现实,并不是要给诗歌设定规矩和框框。诗歌创作和其他文学创作一样,不需要规矩和框框,但诗人必须要有道德的尺度。中国社会转型已趋向立体和深入,社会的细分和渐趋定型的社会形态所带来的新问题、新经验,使诗歌道义的力量,诗人的责任与担当,不能逃避和游离,不能置之度外,应该成为诗人的自觉。任何诗人都不是生活在真空中,诗歌创作提倡什么,它的方向、原则和态度应该旗帜鲜明。而一个真正优秀的诗人应该责任和道义在肩,他的写作应该与这个时代紧密相连。现实生活为我们提供了无穷无尽的宝藏,认识现实就是认识自己。不仅要在习以为常、司空见惯中洞悉它的变化,更需要用心去勘探包括社会形态、人们的观念与精神世界的演进。现实不是空泛而虚假的概念,不是简单的油盐酱醋,不是土地和庄稼、城市与霓虹,而是我们生命与精神向外延展的重要基地。诚然,从文学概念上讲,直接进入现实不太好把握,需要沉淀和发酵。但就诗歌而言,我一直认为需要及时、敏感地介入现实。这种介入也应该是立体的、深入的,它唤醒的是诗人不同经历、不同视角的发现与切入。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诗歌写作,很大程度上已经转换为了诗人个体的精神承担,问题不在于这个个体的承担,而在于诗人们作为个体怎样才能够与社会和时代的进行沟通和融入,在现实中找到自己。这种沟通和融入就是对现实的介入,只有真正的介入,才有真正的现实书写。这里,我需要强调的是,诗人不能在现实面前束手无策,丧失了进入的能力。

回归现实就是要弄清楚现实书写,这不仅仅是诗学流派现实主义所界定的原则和方向,也是一种严肃的创作态度。这个态度既是对中国诗歌传统的弘扬,也是对“诗歌是生活的表现”的本质确认。现实书写与伟大的现实主义息息相关,然而现实书写并非现实主义独享的专利,其他诗学流派同样可以、并且能够持有这样的创作态度。只是切入的路径、视觉、点位,以及呈现的方式不同罢了。现实就是我们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社会环境,就是我们的生命路径和精神路径。

诗歌是人类思维与现实存在结合的伟大产物之一。所谓“感其况而述其心,发乎情而施乎艺也”,这样的结合很重要的就是强调真情实感。只要有真情实感,不同的写作主体就会为诗歌在其形态上带来了“可能”。这种可能,便是诗人偶然与必然相结合的“可能”。“可能”可能是一个开端,可能是一个过程,也更可能是一个结果。这么多年了,我们一直在纠结“写什么”和“怎么写”,这两个问题,一个是写作立场和态度问题,一个是写作技术问题。尽管很多场合上都认同两个问题具有相同的重要性,但事实是,看重“怎么写”,看轻“写什么”,在诗歌创作实践中出现的问题有目共睹。不得不承认,在诗歌里玩技巧、玩概念、玩语言的花活,玩得天花乱坠却不知所云,还乐此不疲,这需要我们保持高度的警惕。我们更期待的是有温度、有思考、有人间烟火、有血有肉的现实呈现。从这个意义上讲,潜下心来思考“写什么”应该是我们亟需端正的态度。现在中国诗坛还有一个怪象也是由来已久,从新时期到新世纪,再到新时代,各种各自为政,各种任性,各种不节制、不约束地冠以世界、全球的诗歌皇冠满天飞,犹如万花筒似地在旋转,光怪陆离,良莠不分。我认为,这是诗歌最大的不诚信,这个状况严重伤害了为中国诗歌健康发展殚精竭虑、孜孜不倦奉献的群体,也严重伤害了诗歌本身。

我是编辑,同时也是一个诗人。上世纪八十年代诗歌运动、流派风起云涌,我没参加任何流派,任何运动,而其中的将帅人物、中流砥柱很多都是朋友,情感一点不受影响。我是觉得,参加了无非有两个可能:一是在群体中可以抱团取暖,加快产生影响的速度;另一种可能,就是天长日久,不自觉形成近亲写作和门户写作。诗歌写作的风格与技法林林总总,抒情与反抒情、传统与现代、口语与非口语等,所有这些都可以剥离、互补、渗透,并不是非此即彼。就像武林高手,每个高手都有独门绝技,而真正的高手,还能熟悉和掌握十八般武艺。我承认我是城市的书写者,我的现实就是我的城市。我喜欢在自己生存的城市寻找入口,把笔触深透到城市的写作中。现代文明催生了城市化进程,乡村与田园渐行渐远,城市已经成为人口集中、人的情感和欲望的集散地。所以,我看重对城市的精神代码、文化符号以及城市人与城市各种关系里的消极与积极、融入与抵抗、享受与逆反的辨识与思考。当代诗人有责任理直气壮地去抒写城市。在现实生存的繁复、含混、荒诞和司空见惯的日常经验里,拒绝惯性、虚无和自恋,写出自己的与众不同。

坊间流行有一句话,把诗写得别人看不懂就是诗人,把字写得别人看不懂就是书法家。这实际上是为“装神弄鬼”做出的最精妙的注释。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要把别人看不懂当成自己的骄傲。写作可以有幻觉,做人不能有幻觉,做人有了幻觉就会目中无人。诗歌的路径和方向千回百转,看得懂看不懂都可以成立,它的构建方式,它的叙述手段,它的审美向度都具有独立的品质,但切不可唯我独尊。唯我独尊是诗歌写作里最大的不诚信。我们可以欣赏自己形成的语言系统和思维系统,但不能自负,不能目空一切。尤其需要在这样的格局上学会欣赏别人,要不断的在写作中给自己制造陌生。我喜欢米沃什,他做过外交官、教师、也流亡过,他复杂的身份构成了他的生命经验的复杂性,他在90岁的时候还说,“到了这种年纪,我仍然在寻求一种方式、一种语言来形容这个世界”。正因为如此,我在花甲之后的写作,更多的是在寻找一种平和,淡定,而且对人、对事,对人与物、人与社会的关系里,寻求一种贯通。因为人和人之间,人和自然、和社会之间,天生有一种对抗和隔阂。这就是我所看见的现实,我希望我的诗歌能在对抗和隔阂中达成和解,这是现实带给我的人生态度和写作态度的调整。

“新时代”已经到来,新时代自有其宏阔的历史内涵,每一个诗人都应该激情相拥这个时代,为我们伟大的民族树碑立传,以生命之书成为历史的精神见证。“新时代”不是抽象概念,而是有科学依据、有丰富内涵的理论创新重大成果。是在新中国成立以来,特别是改革开放40年来我国取得重大成就基础上得来的,是从十八大以来党和国家事业发生历史性变革的进程中做出的科学判断。新时代必然有新的时代特征、时代风貌和时代精神。诗歌是所有文学门类最敏锐、最前沿的社会观察哨,我们对新时代的现实书写责无旁贷。这样的现实书写有一个最重要的标尺就是,要观察、思考、解读、把握新时代不同于其他时代的特质、新质和异质,宏大可至朗朗乾坤,幽微可至生命内核最隐秘的部分。

“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王国维)。”我们现在强调的现实书写,就是新时代的书写。这是摆在我们面前绕不过去的一个课题,任重而道远。现在不少诗人由于过分迷恋自己的惯性写作,或者对身边翻天覆地的变化置若罔闻,或者深陷于自己搭建的语言迷宫而不能自拔,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已经缺失了辽阔的胸襟和视野。客观地讲,很多人在现实面前已经束手无策,丧失了进入现实的能力。有的甚至一提到现实书写,就像跌入万丈深渊,思维呆滞,文思枯竭,半天写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这不是危言耸听,我想见过这样场合和遭遇这样情境的人一定不在少数,无需例举。我不能不说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诗人如何置身于人民之中,与百姓同呼吸,共命运,不仅仅是解决诗人“写什么”的写作态度问题,更是解决做人的问题。一个诗人真正把自己当成人了,而不是幻觉出来的“著名”,“大师”,就会自觉摈弃玩熟了的“花活”,真实体验现实社会的蠕动、裂变、衍进,亲历这个过程,感悟这个过程,在创作上就不会故弄玄虚,就会好好说人话,真实可信地把自己的体验和思考呈现在读者面前。

诗歌的现实书写需要找回的就是人民的立场,这不仅是新时代对诗人创作方向的定位,更是现实社会对新时代的文化要求和价值期待。一个时代自有一个时代的特征、特质和精神,时代的现实生活就是历史背景、社会风貌、生活百态、人生况味,诗歌创作不能只是自我怨艾的浅吟低唱,不能一味沉溺于文字游戏,要给诗歌强身健体。面对新时代,诗人更需要密切关注人类实践活动和社会现实,关切人类生存的多维度和精神成长,揭示现实生活本相和时代特质,书写人类丰富饱满的心灵世界。中国诗歌应该、也必须积极参与和介入这个伟大的历史推进,让诗歌与时代同步,观照社会的愿景、与时代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