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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翎《廊桥夜话》:滞重的逃离

来源:《十月》 | 金凡平  2019年12月26日00:36

到底是一次随意的聊天造就了这部小说呢,还是作者心中本有酝酿,一次闲聊带出了她的灵感,我不能确定。然而,有一点是确定的,她是个极爱听故事的人,当然也是个极会听故事和说故事的人,很多故事,于我,听过也就听过了,如风飘过,然于她,却浑然不是如此,比如小说中阿贵妈的故事。就在一次闲聊中,朋友说,他的家乡是个小山村,穷,没人愿意嫁过来,即使有被嫁了过来的,最后也都是千方百计地想要逃出去。“我妈就是我爸骗过来的”,他说,笑嘻嘻地,“有了我和我姐以后我妈还逃出去过两次。”

他说着弃家逃跑的妈,轻松得如一个玩笑,就像是说着别人家的妈。

“为什么?”

“穷啊”,他说,当然她们最终总是逃不出这座山这个村,日子还是依旧,没有人会计较和诧异。“ 这种事在村里本来就是很平常的啊。”

后来见到朋友的妈,很是惴惴地问:你当时是怎么想的,有没想过你将留下的两个孩子?“苦得饭都吃不上,哪里还有想啊”,也是那种不带情感色彩的淡淡的语气。

或许是掩饰,或许根本就是潜意识里希望忘却。

贫穷使人麻木。这是当时张翎的轻叹。

没想到,不多久我却看到了张翎的《廊桥夜话》。

当然小说中的阿贵妈是经过虚构再创作的一个人物,她承载了更多作者所赋予的,并附着更为丰厚的生活蕴涵。结构的多元和张力,细节的灵感和流动;陌生化视角的呈现,以及戏剧化场景的描写等等,作者以她特有的方式叙述着对于生活的谛听、审视和思索。而现实中的人物原型不过是进入小说世界的一个起点。

小说中的世界

山,水,廊桥,似乎千古以来便是如此,远远看过去静谧、安好。然而慢慢走近,那些晃动的人影,走进来的女人和走出去的女人,一代一代的,夹带着时间犹犹疑疑地挪移。无尽的晨夕晦朔,是否这里的廊桥便是这般伫立、倾听:那时间的暗流,和命运忐忑的行走?

人物禀承着自己的命运和走向,纷纷在那条山与山逼仄的路上行走。阿贵妈,先是为那一点少女似是而非暧昧朦胧的青春爱情的念想,被阿贵爸带进了山村,随之进入想要挣脱而一直挣脱不了的困境:贫穷和难为,还有说不清楚的欲望和压抑一点一点消耗着她;阿贵爸,从到山村外面寻婚到把妻子“骗”回家,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一如这个小山村很多很多年来大多男人们的俗成做法。他是非常能言善道的人,然而他又在很多时候似乎是游离的甚至缺席的,比如在母亲和妻子间的那个地带,对于母亲的挑剔妻子的不安,他是沉默的,但沉默下是否还会有着些什么?这成了小说灰色地带,可疑的,晦涩的,又是可令人深思的;婆婆,我们不知道她当媳妇的遭际,但是知道她的现在是扭曲了的,连她的歹毒也是扭曲了的,她把也许来自于曾为人媳时候的憋屈如数甚或加倍转嫁到她的儿媳阿贵妈的身上,令儿媳进与退都悬在了边缘无从落地。阿珠,阿贵妈的儿媳,从遥远的他国越南步过廊桥来到这里,从此后,家乡亲人是悬在她梦中遥远的思念,或者风清月明时的痴想,她是泫然而无从落下的一滴泪珠。阿意,读书走出去的女儿,带着逃离的心情一路狂奔,却总是甩不去那一路滴滴答答发了黄的这里的水渍,一回头总是心惊……

在这个不远但偏僻的小山村,他们纠合在了一起,使得那条逼仄的路越发地逼仄了。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内在的底色,涂成这里抹不去的背景颜色和奇特的氛围,滞重的 ,晦涩的,正如你远远看到的这里的山峦,云遮雾迷。

这样的山村是贫穷的,贫穷得这里的男人只能去山外“骗亲”,“骗亲”在这里是天经地义的,这里的女人则耗其一生一次又一次的逃离,又一次又一次的被抓回。这几乎是陈年不变的婚娶游戏,夹杂着酸楚无力,却难为外人知。

张翎曾经轻叹:贫穷使人麻木。但是她不写贫穷,贫穷只是一块积久沉淀的幕布。她写贫穷流经的痕迹印记,和因此积淀的潜流;她写浸染于其中的人们,不自觉地被潜流消耗着,渐渐消磨而变形;她写生活中不自知的荒腔走调,也许还透着一点荒谬。

远远看过去,这个犹如一潭静水的山村,未尝不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常态。然而维系着常态的是某种克制的逼仄的情绪,或在夜间一丝丝发散,拖延着的滞重。因了长久的压抑,每个人每根弦都憋得紧紧的,有可能发作在任何一件事上,而最终,这种张力在盛宴狂欢之际达到了紧张和爆发。

作者聚焦在了阿意的“衣锦还乡”,这不仅是家里的,也是整个村的大喜事上。

“衣锦还乡”和动作落空

阿贵妈张罗着这一切,把所有对女儿的爱和骄傲(或有来自于潜意识自我补偿心理)倾注在这一刻,也许这就是她生命中最为辉煌的一刻,所以她用心、高调。要给她国外归来的女儿和外籍的女婿一个人生中最高的规格和礼遇。一切都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只等着女儿到来和盛宴的敞开。

但是,意外一个接着一个(生活中总是充满了意外),而阿贵妈对女儿衣锦还乡的骄傲心情和高涨的情绪却在这些个意外和过程中渐渐地被剥离。

先是在女儿和女婿之间多出了个“拖油瓶”艾玛——女婿加斯顿前婚的女儿,对阿贵妈来说,是丢人——“好好的一块白布上有了个疵点,你非得缝在前襟上招摇过市吗?”

紧接着艾玛受到了鞭炮和杀鸡的双重刺激——加斯顿站在一旁看着,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妻子:“今晚你可以猜得到,艾玛会有什么样的噩梦。”

而红烧驴肉加黄裸,宴席里的头牌菜却让加斯顿狂呕不止。

也许这场十九张桌子的盛宴在外人眼中注定要被长久地记住,成为长久的荣耀和精彩。但是盛宴过后的家人,却体会到了不一样的窘迫。阿意和阿贵长久克制的某种记忆和遗憾、不平或其他偏偏也在这时候因触动而翻转:

阿爸代为阿意准备红包(送给两个侄儿)的周全体贴相反地触动了阿意一直抑制着的,内心那最为脆弱敏感的地带。

——一股热气霍地一声冲上了阿意的面颊,她觉出了难堪。

……

阿爸没说出来的话是:“你欠了你哥。”

可是,谁欠了我呢,阿意心想。

而阿贵因为 “不是原先说好吃牛肉的吗?”阿意的一句责备,他在桌面上硬生生忍下的话,最终借着酒疯说给了他的爹娘:“总不能老为她杀牛吧?这酒席花了多少钱,她有数吗?”潜台词隐含着阿贵长期积压的复杂感受,为了阿意的今天,他过去的牺牲和付出以及漫长的隐忍。要知道曾经因为阿意的上大学,设宴杀牛,使阿贵的婚娶足足延误了十年。

阿贵妈期待了良久,原定是一个人生中最优美最华丽的姿势,却意外地动作落空。——“没有一个知道好歹。”阿贵妈对自己说。

高潮和对高潮的消解构成了小说的戏剧性和隐在冲突的显现。

同时又因为作者把熟悉的场景引向陌生化的视角——阿意的丈夫加斯顿及其女儿艾玛,熟悉和陌生视域的交错叠现,产生了奇突而变异的狂欢场景,戏剧性下是多层解读的意蕴。

现实的时空流,潜在着另一条暗流,曲折往回,而直指生存感受。

我们能感受着某种气息的游动,感受着人物的活动、关系的纠结、外在和内心的碰撞,则更能感受着背景的沉重下那种无可奈何和不由自主的无力感。

每个人都有着小小的欲求,但是欲求总是难以达成。个人的欲求纠缠在各种关系连动中,到底谁是谁非?谁可胜出?纠缠在人与人之间的互相消耗中,如阿贵与阿意,到底谁是牺牲更大的人?如阿贵妈和阿贵爸到底谁更憋屈?三个不同代的媳妇谁也做不了自己的主,然而谁又做得了谁的主,其中意义何在?

也许谁的心中都有原先自我设立的轨迹,走着走着就变了,或者远离了,或者忘了,或者是再也走不到一个落实处。也许原本就是这样的荒腔走调,也许生活本然就是荒谬,谁知道呢?然而日子就是在这种无解中紧紧慢慢地过着。

——阿贵妈抬头,就看见屋檐下歇着两只燕子,一只已经钻进了旧年的窝巢,另一只在梁上跳来跳去,警惕地巡视着周遭的环境。

“还知道回来”阿贵妈擦着脸上的肥皂沫子,忿忿地说。(引自原文)

这是小说的结尾处。

外部世界附着了内心的感受,或无奈不满,或惆怅失意,诸种微妙复杂尽在言与不言中,然总与隐约的期待纠结在一起,阿贵妈亦如是。

于是,无论生活如何变调,这样的结局也许就是一种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