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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对一山空

来源:深圳特区报 |  周华诚  2019年12月19日16:01

1

我在九峰山上一角,凌空之处,看见一把空椅子。这是七月,山上有些闷热,间或还飘洒几丝小雨。人群即将散去下山,而我忽然对檐廊尽头的风景产生好奇,便穿过短短的檐廊来到悬挑的平台,顿时,一股山风拂面而来。

一股山风拂面而来,那风是从竹林与峡谷出发的,从满目的翠绿里出发的,一下与我迎面相遇。

平台上的一把椅子,似乎充满了深意。它在等待一个人坐下。我回头望了望人群,公子君、魏君他们还在禅寺与岩壁之下驻足闲谈,似一时没有下山的意思,我便在那张椅子上坐下来。此时此刻,坐下来,面对这一山的空净,面对满目的苍翠与青绿,枝叶摇曳,风吹云动,草木空寂,梵音袅袅,顿觉内心澄澈一片。

一把椅子,在那悬挑的平台之上,一定是有所期待的。不是我,或许便是另一个人。那个人是谁?这九峰山,算不得多么热闹的景点,即便是节假日里,也没有多少人上山来(这从石道上苍翠的青苔可以判断),遑论普通的工作日了;然而这也倒正合了我们的心意。但凡熙熙攘攘如菜市之地,我们在城市中就可以感受了,何劳费事专程来此。这距离市区尚有数十公里的九峰山,便因其清寂而添了一分幽意,也是难得的了。

遥遥寄微入远方。我坐在这里,便有些出神。我仿佛能听到檐角传来铁制铃铛的轻微声响,那声响若远若近,若即若离,若有若无,与苍翠的绿意、白色的烟岚混在一起,四面飘送;而我觉得,风也走到我身边来,山岚也走到我脚下来,这椅子四面气韵流动,这山谷中万物有灵,人竟也有些飘飘欲仙。

2

魏君一头钻进九峰禅寺里面,与大师傅言谈甚久。那确是一个清修之处,地方不大,也颇为幽暗的样子,岩壁底下、石墙上,都缀满星星点点的水珠,水珠圆滚滚,久也不落,偶尔啪嗒一声滴落下来,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倘若有人安坐在此,静心修禅,是一个佳处,即便不修禅,也是一个佳处。譬如说在夏天,山下燥热如火炉一般,这里也一定是充满清凉的。人说,无上清凉。

这样想着,我穿过山洞的水帘——那几天正好下过雨,山上蕴含丰富水分,便从这岩壁之隙冒出来,淌下来,形成一个水帘洞洞天的样子——我穿过之时,便有雨点落在我的额头,仿佛是一种自高处降落的谕示。

魏君是我同学,我俩曾在京城共读四月,上次一别,也有一年多了。此际又在浙中重逢,当是赏心乐事。想那时离校之际,魏君还送我一册哲学的书。分别与重逢,都是普普通通的事,自然分别不必过于伤怀,重逢也不必陷于狂喜——只觉得都是淡然欢喜,坦然迎接。公子君与晓敏君,是我谋面二三次的朋友,却因为文字的关系,仿佛觉得已经认识很久。此外,亦有初次结识的朋友,譬如张君。这样的相遇,也都是一种淡然欢喜的机缘。

我等数人一路行来,爬山涉水,相互之间时常戏谑打趣,没有一个正经的样子,也没有一个持重的样子。然而,到底都是写作的朋友,心性赤诚,行路或聊天,正经或不正经的话,聊来也都有些意思,至少,有一种天然的意趣在,也是难得。也正应了一句很俗的话——很多时候,路上的风景并不重要,与谁一起去看那风景才重要。

我从岩洞里出来,晓敏君还举着相机拍一块石碑上刻的字,久久地站立,也不说话。魏君还站在岩壁之下。魏君北人,身形福相,与禅寺的大师傅聊得正投缘,后者一直送他出了水帘洞来,我远远望过去,这二人站在一起,便有一般气象在。

公子君后来谈及,她在许多年里,对于这样的山中清修的生活,有更深入的了解,也有她自己的体悟。本来,我也是想听她再多说一说的,我一直以为,写小说的人,对生活的看法,是有着更为刁钻的角度与眼光——可惜公子君后来却没有多说了;我倒是想起汪曾祺的小说《受戒》来。

我问晓敏君,碑上写的什么——原来是“九峰禅寺简介”,不是什么老的东西。石记曰,九峰禅寺原名九峰寺,坐落于浙江省金华市婺城区汤溪镇南,始建于南梁天监年间。嗯,掐指一算,南梁天监年间,距今也有一千五百多年了,于是又不禁仰头去看那藏在岩石间的禅寺,以及岩壁上的水帘。

我避了人群,随处踱步,这山野之中,藏着我喜欢的事物。古树,青苔,雨水,飞鸟,独自的时候更能发现那些奇妙之处。此时,一把空椅子引起了我的注意。椅子正对出去,是一片竹林,准确地说,是一片竹林的高处,只看得见苍翠一片,摇曳一片;竹林是动的,只有那把椅子,安若磐石地摆在那里。

3

雨水挂满每一片树叶,九峰山向我呈现出千万年以来唯一的样子:每一片树叶都是新的,每一滴雨水也是新的。

上山与下山路上,低头看见脚下每一个台阶,都觉得值得俯身观察。青苔在阶隙中生长,蚂蚁不惧湿漉漉的鹅卵石道路,雨后即出来游历。路的两旁,山坡上长满各种乔木灌木,枝桠藤蔓。有一种苎麻植物,当地的朋友说可以拿来吃,十几年前她就采摘过,取大米与芝麻一起,借助流水的力量,放在水碓中捣……脑海中便浮现出一个画面,是涧水清清,碓声阵阵,山野中的人家取食自然之物,晨昏之间,在丛林间行走。

在金华市,像九峰山这样的景点很多,许多都比九峰山有名。然而我们来了九峰山,自有它的道理。很多史书记录,中国禅宗的始祖菩提达摩,是在这里圆寂的。起初我们都不信。安徽九华山,是中国佛教四大名山之一,香火之盛甲天下。这座九峰山,说来也是宗教名山,曾几何时,儒释道各方高人共聚于此,并存共荣。譬如说,达摩就为九峰山留下了“可以震撼世界的生命踪迹和文化财富”。这话,是洪铁城先生说的,洪先生站在上山小道的一侧平地处,透过密密匝匝的竹林向我们指点达摩洞的所在——他说洞内现存仙床、仙桌,可以佐证达摩曾在此生活。

菩提达摩和释迦牟尼一样,是古代南印度人,原是南天竺香至国国王的第三个儿子,父王去世后,辞别兄嫂出家为僧。梁武帝普通元年即公元520年,由师傅授意来到中国。他先上了少林寺,教众人习武以强身健体,自己则面壁静坐9年,然后将法器、衣钵和一部《楞伽经》传给慧可,离开少林寺云游四方。有学者认为,“达摩到中国实际上生活了50年左右时间。这有魏杨炫之著的《洛阳伽蓝记》中所载,达摩活到150多岁而终。另有胡适也认定,达摩在中国住了50年之久。”

康熙《汤溪县志》记载:梁天监年间,达摩曾为离九峰山不远的证果寺开基,亦即奠基。最后,达摩在九峰山的仙洞内,禅坐七七四十九天,圆寂。时间是公元566年。这与达摩活了150多岁、在中国生活了50年左右,是基本吻合的。

洪先生博学多识,是建筑学家,亦是当地文史学者,几天来带领我等众人行吟山水,堪览古建。在重重枝叶遮蔽之间,洪先生悉心讲解,对面山岩之上的秘密被一一揭示:达摩圆寂后,其弟子按当地最高规格“悬棺葬”的形式,将其棺木安放在九峰禅寺前最高处的岩洞内。在那洞口,有一对天然岩石形成的神兔、神龟把守。这神兔、神龟至今仍在。顺手指的方向,我们看见叶动风摇,岩洞缄默,神兔神龟是那恪守秘密的证人,既不说是,也不说不,它们沉默不语,在一千五百多年的风雨之中,将自己也守护成了一个亘古的秘密。

4

从九峰山回来,闲读一本书,《八婺古韵:金华市博物馆基本陈列》。随便一翻就翻到了“贯休和尚”一节。唐代贯休和尚,我之前有所涉猎,是在写《流水的盛宴:诗意流淌钱塘江》那本书时遇到他——贯休俗姓姜,少有奇才,七岁时投奔兰溪的和安寺圆贞禅师,出家为童侍。贯休记忆力超强,日诵《法华经》千字,过目而不忘。又雅好吟诗,常与僧人处默隔篱论诗,吟寻偶对,彼此唱和。贯休受戒之后,诗名日隆,又善画罗汉,远近闻名,成一代诗僧画僧。贯休有一句诗:“一瓶一钵垂垂老,万水千山得得来。”遂也有人称他“得得和尚”。

读这本书时,一眼瞄到:“贯休和尚……曾出任金华九峰禅寺住持。”

会遇到的人,终会在某些地方遇到。在一个博物馆里见过贯休的罗汉图,真是“状貌古野,绝俗超群”,而且“笔法略无蹈袭世俗笔墨畦畛”。当时我在九峰禅寺,并不知晓这一节,若是先就知道贯休也在此修行过,当去寻觅一下,是否有贯休留下的什么踪迹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象中,贯休也一定这样在岩壁前打坐,面对一山的空寂与苍翠,画画或写字,参悟与修行。

魏君,公子君,晓敏君,我们一路依然戏谑打闹,说些正经或不正经的话。我们说,其实我们也都在修行,只是在这俗世的生活中间;修行不只是隐于深山,不只是每日面壁参禅,其实认认真真生活,亦就是修行。所谓认认真真生活,是指那样一种:不敷衍,不潦草,不虚伪,不逢迎,只是天然素朴,遵从一心地去生活。

九峰山下来,公子君云游天下去了,不时从微信里给我们发来身在土耳其的照片,那些异域的风情。张君则不时发上来美食图片,腴美的鹅肝煎得恰好,鲜甜的海胆覆于米团之上,生鱼片散发着色泽,使人迷醉。魏君回到北方,偶尔夜深之后冒出来说话,譬如说想念南方什么的,令人怀疑他是不是又喝过酒了。晓敏君则甚少说话,仿佛潜入生活的水下,做着久久远远的事情,一如他在山上,面对一块碑时的样子。

这火热的生活,令人赞颂。

这也使我不时想起九峰山,想起那张椅子,想起我在那张椅子上坐下来,那短暂的时空中面对一座山的寂静。

“寂静并不是指某些事物不存在,而是指万物都在的状态……寂静就像时间一样存在,滋养着我们的内心。”

作者简介 周华诚 专栏作家。在全国数十家报刊撰写情感、美食、闲扯等专栏。多篇文章被选入中小学生语文教材、教辅书、选读书系,入选年度文选,每年多篇文章被《读者》、《青年文摘》、美国《侨报》等报刊转载,台湾《讲义》杂志、《人间福报》和澳大利亚、印尼、美国等中文报刊刊载。作品《五子棋》《一杯水》等被译成韩文、阿拉伯文。数十篇新闻作品和文学作品在全国、省级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