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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木心相逢是“意外的福气”

来源:齐鲁晚报 | 林少华  2019年12月18日07:23

8月下旬,被东北乡间的太阳晒回农民本来面目的我,忽然应邀进城谈木心。若是进山东高密小城谈两句莫言倒也罢了,而进江南杭州城谈木心,甭说别人,我自己就有违和感。不是吗?莫言是农民,即使后来穿上燕尾服也是农民;而木心是城里人,即使当年穷困潦倒、衣衫不整,也一看就知是洗练的城里人。一如我这个东北佬,在广东生活二十年,能讲一口粤语,也和广东人判然有别。同样,即使每年去一百次上海也成不了阿拉上海人——底色这东西是蛮不讲理的东西。

违和归违和,杭州还是去了,木心还是谈了。找我去的是杭州单向街书店,去参加在那里举办的读书会:“回到文学:木心先生重启写作三十五周年”,我主要参加“语境中的木心——‘文学鲁滨逊的再次启航’”对谈活动。对谈者五人,除我之外的四位是:人大文学院孙郁教授,华东师大中文系陈子善教授,北京剧作家李静,上海作家小宝。说巧也巧,五人中有三人出身东北,孙老师辽宁,李静黑龙江,在下吉林。我私下笑道:东北出“胡子”,江南出才子,黑吉辽三个“胡子”谈江南大才子,合不合适啊?两位安慰我说,谈得别具一格也未可知。

对谈开始。你别说,孙老师虽然形象颇有关东大汉面影,但谈风迥然有别,条分缕析,丝丝入扣。他谈的是“京派与海派之间的木心”。孙老师认为木心虽然身在上海,却不属于海派。海派作家写邪念恶念,写现代性对所有人的压抑。“这些木心先生是认可的,可是他觉得‘滥情的范畴已经在扩散,滥风景,滥乡心,滥史,滥儒,滥禅’等等都是浅薄的。”木心也不属于京派。他固然认可京派文学的超功利性和审美的静观,但他“其实不是沉潜在历史深处冷冷地打量生命的那种作家,他有的时候有一种‘生命不安于固定’的冲动。他经常有一种‘飞起来漫游’的审美快感在里面,这是京派文人所没有的”。木心更不是学院派。孙老师说木心似乎没有固定的精神园地,富有诗性,具有少年人天然的美质,说话很富哲理。“比如说‘地图是平的,历史是长的,艺术是尖的’。这些话很平常,但是埋着很深的学理。”孙老师最后的结论是“木心先生是游弋于京海之外的一个‘世界人’。他也是还乡的非故乡之人。这样的作家在五四之后是非常少见的。我们当代人能够跟他相逢是意外的福气。木心值得研究的地方恐怕也在这里。”

接下来发言的是陈子善老师。恕我失礼,相比于我们黑吉辽三个大体正宗的东北人,作为海派研究专家的上海人陈老师倒更像东北人。形象全然不像,像的是讲话的神情举止。先生极具“忽悠”能力,声如洪钟,眉飞色舞,手势果断。较之发言,更像是发号施令。听了,感佩之余,心生诧异:那般清癯、精瘦的躯体居然蕴含着如此汹涌的能量和活力。也是因为隔座相邻,我当然没有放过这么好的摄影“素材”,连拍数张,会后发给他,他回以上海式喜而不形于色的谢意。说起来,我和他是有过交往的:曾合作编译(他编我译)一本书:《竹久梦二:画与诗》。见面则是第一次。

陈老师的发言题目是“木心和中国现代作家”。主要讲木心对鲁迅、茅盾、张爱玲的评价。限于篇幅,仅以鲁迅评价为例。他引用木心对鲁迅杂文的评语:“我看鲁迅的杂文,痛快;你们看,快而不痛;到下一代,不痛不快。”陈老师说木心不止一次强调鲁迅是文体家,而且是卓越的文体家。在《鲁迅祭》这篇文章中,“木心认为写作可以成为文学家,但不是所有的文学家都可以成为文体家。而且,木心在这篇文章专门讨论了鲁迅文学作品的文学技巧、文学才华和文学成就。他专门谈到了《秋夜》开头‘两株枣树’的问题,‘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在一些中学教师看来,可能会认为后两句不是废话吗?怎么教?但木心提醒我们,这两句是‘天才之迸发,骤然不可方物’。然后他对《秋夜》作了仔细分析,赞美《秋夜》从体裁到文气,都是‘横绝一时’。”陈老师最后断言:“木心不仅是个作家、诗人、散文家、小说家,同时也是独树一帜的文学评论家。这跟木心的天赋和独特的人生经历密切相关。”

第三位发言的是李静。李静一如她的名字,是一位安静的东北女性。而她的发言又说明她是学者型的剧作家和报人(北京日报)。概而言之,她认为木心作品最为独特之处,就是“我与世界”“我——你”关系的呈现与表达。“因此,世界不再是陌生的异乡和没有意义的尘埃,不再是知识、数据、功用,而是自由、灵性、爱与美的灵魂所要运行、对话和安放之所。‘我与你’的相遇最终要走向的故乡,不是此岸,而是彼岸,是我们并不能看到的精神的实体。木心先生现在去到了那里。我们如果有够悟性的话,可能也会去那里。”如果让我冒昧补充一点,李静似乎有些担忧,担忧手机耽误我们“去那里”的路线和时间。因为手机有可能是横在“我——你”关系之间的隔离墙,人们只顾低头看手机,而看不见“最终要走向的故乡”。

第四位发言者是小宝。我不知道这位上海作家是不是上海人,看样子颇像山东彪形大汉,憨态可掬。但他的发言题目很细腻:“在美学中避难”。可贵的是,细腻中不失爽快。小宝一开始就说木心的阅读量巨大,古今中外,几乎全都读过,而且是三读四读、反复读。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中国所谓的评论界和研究界对他失望,是有道理的。因为他们读过的书没有他那么多,也没有他那么深。”小宝把人生分为三种:求真的人生,如科学家;求善的人生,如好的政治家;求美的人生,人皆可为。“木心在求美的人生这方面做得最好。他生活的内容是文学艺术,他的这些作品就是他的代表。但是我觉得最主要的一件事是,美学不仅成就了他的人生,也成为他的避难之地。”

最后轮到我了。前面四位,都是对木心著作如数家珍、收放自如的专家,而我不是。但现场有那么多木心的读者,众目睽睽,不容我露怯。我必须通过开场白迫使自己镇静下来。开场白是这样的:“诸位想必知道,我因翻译村上而浪得一点儿浮世虚名。但说实话,我并非村上的粉丝,因为‘粉丝’会影响我作为译者尤其研究者的理性和公允;而事关木心,我绝对是木心的粉丝。作为粉丝参加这次对谈,非常荣幸。荣幸之余,格外惶恐。好在一般对粉丝没有水平要求,即使发言贻笑大方,大家也会网开一面……”接下去我开始谈“木心与日本文艺”。这里就不重复了,只说一下我概括木心的三个标高:第一是文体上的标高。用上海作家陈村的话说,木心是中文写作的标高。用木心本人的话说,焊接古文和白话文的疤非常好看。第二是审美的标高。木心超越了学理、概念、逻辑、体系和范式,直达诗意和审美。第三是品格上的标高。贵族气质,拒斥庸俗,阳春白雪,临阵有余。

我由衷地认为木心是中国最后一位文化贵族。作为典型表现,我重复了自己过去说过的他在狱中弹琴——弹琴键画在纸上的钢琴。那一生命姿态明显遥接魏晋名士嵇康的刑场抚琴——一抹夕阳残照下,临刑前的嵇康泰然自若地抚琴长啸。由此也就不难明白木心何以那般心仪嵇康。尤其在20世纪那段特殊年月,木心的纸上抚琴是何等高贵的生命姿态啊!不妨说,构成贵族气质的几种要素尽聚于此:危难中的操守,宠辱不惊的纯真,对权势与对手的不屑一顾,对艺术和美的一往情深……

最后我要说几句的是,在会场我第一次见到了陈丹青。发言前我临时离开会场。会场不仅座无虚席,而且几乎站无虚地。勉强走到最后一两排站着的读者那里时,听得有人轻声招呼:“林老师!”一看,陈丹青!他同样站在那里听会。我问他怎么不去前面的预留座位。“算了,来晚了,惊动大家不好!”他说。会后他对我的专程与会表示感谢,“您写的关于木心的文章我看了,就想世上又多了一个傻子!”我笑,他笑,会心地笑。人极平和友善,全然没有名人的架子。眼睛确有特色。见了,不由得想起2008年和我对谈的繁体字版村上作品译者赖明珠女士的话。那天很晚的时候,赖女士急切切地告诉我要去听陈丹青的讲座:“我要去看陈丹青的眼睛,看他的眼睛……”

一对发现木心的眼睛!我们因之有了“意外的福气”。

(本文作者为中国海洋大学教授、著名翻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