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一

大约费铭的家，半里路远吧，是历史有名的一条河不大不细，绕这渐渐昌盛渐渐发达起来的城市，汤汤地流去流来日日夜夜。而这河的有名，一是因为古代一位大诗人，跣足披发扶觞滥醉，癫癫狂狂在这里吟唱了多少的美丽诗句，然后投河自尽了。二是传闻关云长战于斯，曾将那把青龙偃月大刀失落在河里面过——自然旋即是打捞了起来的。三是老人们说，日本兵打过来时，有十个年轻女人抱头痛痛地哭过一场，就集体沉落到波心里去了；说那个夜呵是无论如何没有星月的；说满河的水呜呜咽咽，流得好伤心，流得好悲壮。

那地方一个码头如今已废圮了。沿这废码头朝上溯一两里路，便长龙卧波似的气气派派横到对岸去一座大桥。然而城里的小孩子们，却喜欢站在废码头上，用瓦片片，朝河里击水漂漂。“一、二、三、四……”地数着数，声音很响，很快活，天真透明，有白云在水面上骀荡。

到晚上，到风静人寂时，费铭也说不清楚是什么缘故，无端觉得枕上有涛声一阵一阵，动魄惊心。但那涛声究竟震响在枕边呢？抑或震响在心里呢？自己恐怕也说不清的。他只是睁大眼睛听着，长久长久地，天静静地蓝着、倾斜着。

然而他的妻子并不能听见。

妻子的长而且黑的睫毛，似乎悄悄覆盖着悠长悠长的梦，覆盖着理当属于她的小小无数的幽秘。

在迷蒙的微微的夜光里，妻子的睡姿呈着弓曲的光滑的静美。

他于是朝着窗外，叹了一口气。

但这一口气，却把妻子惊醒了。

“……呵……”

“你怎么，醒来了？”

妻子却没有说话，也没有再动弹。费铭把手放到她那玉一样反着淡淡洁光的额上。

“——发烧呐！”

妻子的脸于是背了过去。他自然也就不能看见，妻子的眼角，有一颗半吐的泪珠幽幽地泛亮。

手掌上残留的温热，灼痛了费铭的心。

二

费铭是最头痛上医院的。一闻到医院里那种特有的说不出来的药味，就烦躁得要命。但这一回，却扎扎实实陪妻子在中医院泡了大半个上午。那个老中医开了处方后，头也不抬，慢慢吞吞说了一句话：“关键还是要心情开朗，情绪健康呵。呵？”

这一瞬间妻子眼睑微微红了一下，立即又很平静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

声音是轻轻的，但很刚强。

费铭想，唉，一切全由于我！感到一种人生的苦味涌了上来。

然后他就去排队拿药。挤出了满头的大汗。他素来觉得医院这种地方很污秽，虽然墙壁和医生的外衫都照例地洁白。而且他总把死亡这种可怕的东西和医院内在地联系起来想。并不去有意识地考虑生命在这里是如何样得到延续和恢复的新生。也听不见从产房里一阵阵传来的婴儿的响亮的啼哭。虽然挂着很大的一块写着“静”字的木牌，其实药房的气味刺鼻的窗口，排队的人也还是挤挤密密地闹。无论如何他习惯不了医院里的这种闹声和那股难闻的药味。而且在他看来，那些静静穿来穿去的护士，年纪轻轻的，表面的平静里其实已经渗透了那种看惯死亡和痛苦以后才有的木然了。唉！

这种无端的奇怪的感受，对费铭的心理上自然产生了一种压迫感。他于是很郁躁起来。直到终于提了一串中药，对妻子说“行呐，寿梅，我们走吧”时，似乎才轻松了一点点。

太阳把医院门口那左右一对大而且圆的折瓷灯罩上的十字，耀得血红。从好远的地方看去，醒目得叫人惊心。

回家以后，他帮妻子把药熬在炉子上。窗前的石榴树，红红的开了好些花了。药味在院子里慢慢弥散开来。

“等会儿就可以服头一剂了，寿梅。”

“你忙你的吧，我自己来。”寿梅倦倦地靠在依窗的沙发上说，似乎很平静。窗子上有石榴花羞羞涩涩探头探脸。

“我要去挂一个电话。”

忽然记起应当向单位请个假，费铭便到街口一个杂货店去拨传呼电话。一个女服务员走拢来，坐在电话机旁的条凳上，似乎要听听你这电话到底打些什么名堂。同时嗑着葵瓜子，隔着玻璃柜台把壳一颗一颗噗噗吐出来。

占线，拨不通；又忽然瞥见这么一副嘴脸，费铭便陡然郁躁起来，啪地挂上话筒就走。

“喂……钱！钱呵！”女服务员尖喊起来，同时并不忘记嗑葵瓜子。

“我没拨通你不是听见了么？”

“八分。你拨了两次。”

“哪有这样的道理，没拨通不是不付钱吗？”

“八分——噗！”

费铭忽然觉得郁积在心里的火气终于寻到了一个喷发口，索性撕下面子和那女人大吵起来，用很粗的嗓门和很粗的语言，抒情似的痛快。自然围了好些人来看热闹。他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这人是个知识分子，在冶金研究所做事，还戴眼镜。……这么凶！……”

其实他再怎么凶，吵起架来却远非那嗑葵瓜子的女人的对手。只是人觉得一个戴眼镜的白白净净书生模样，不应当这么大声吵架而已。

……

何立伟简介

1954年生于湖南长沙，当代作家，1978年毕业于湖南师范学院中文系。从事过工人、教师、文学专干、专业作家、广告策划、期刊主编等职业，现为《创作》杂志社主编、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长沙市文联主席、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

他的短篇小说主要有《石匠留下的歌》《小城无故事》《小站》《萧萧落叶》《搬家》《滋味》《白色鸟》等。中篇小说主要有《花非花》《跟爱情开开玩笑》《天堂之歌》《老康开始旅行》《北方落雪，南方落雪》等，另有中短篇小说集《天下的小事》《老康开始旅行》《老何的女人》。长篇小说有《你在哪里》《像那八九点钟的太阳》。

何立伟是多才多艺之人，有过十多年的画漫画的经历，著有《何立伟漫画与戏语》《失眠的星光》《情文情画》等漫画集。

《白色鸟》一篇曾经荣获1984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被选入人教版'长春版初一教材，为他带来广泛赞誉。他的部分作品结集为《小城无故事》，1986年由作家出版列入著名的"文学星丛书"第一辑出版。此外，获各种文学奖励达20余种。作品被译成英文日文法文等多种文字在海外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