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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哪里有花,哪里安家

来源:人民日报 | 李迪  2019年12月04日07:52

我明天就搬家了。

贺福平说着,从帐篷里拿出小板凳让我坐。

他是山西永和县王家崖村的养蜂人。

李老师,我们养蜂人就是这样,追着花走,哪儿有花,哪儿安家,处处无家处处家。卸下蜂箱,帐篷一搭,我和媳妇就过上了日子。

帐篷里放了两个大桶,一个装粮食,一个装衣被。

万一遇上雨雪,不管走到哪儿,帐篷塌不塌,桶里的东西都是干的。还要在桶上写上字,这个是衣服,那个是米。一下车,媳妇就淘米做饭,我卸蜂箱、搭帐篷。搬家的时候,啥都要带,一个家啊!高压锅,煤气灶,特别是水,必须带够一个星期的。长途跋涉到了一个地方,人生地不熟,去哪儿找水?住下三四天,歇透了,适应了,就可以找水了。搬家的货车装得满满的,除了生活用品,全是蜂箱。不管是装车还是卸车,蜂都烦。它们受不了震动,一不注意就飞出来蜇人。我和媳妇整天挨蜇,指甲心,耳根子,比火燎还疼。不过,疼归疼,挨蜇不是坏事。蜂毒防病,我从不感冒,也没害过关节炎。

得了,蜂箱码好了,蜂也安静了。出发!天再冷都得走。不走,一下雪就走不了啦。节气是养蜂人的命,要是抓不住,养着养着,蜂就没了。

一声走吧,车上路。我必须跟车,不跟没人拉。一车的蜂啊,人家不担这份险!

到了地方,安营扎寨。人是次要的,先伺候蜂。不管多累,睡前一定去蜂场转一圈儿。就是躺下来,眼睛闭上了,心还在蜂场。半夜狗一叫,我立刻冲出去,担心有啥动物祸害蜂。再大的雷都听不见,但狗一叫人就醒了。

蜂场不能乱建,除了防止蜂水土不服,还要看附近有没有医院,有没有养殖场。这些地方免不了有抗生素。蜂采进去,蜜就出问题了。收蜜的来了,一化验,老贺,你这蜜里有抗生素啊!我说没有的事!人家说你自己去化验,费用我出。我说,化验就化验,费用不用你管。结果,当真有!一找原因,挨医院近了。

永和的槐花、枣花都开过了,我们就该搬家了。舍不得走也得走。离开家,就是离开妈。我常常感叹,做儿女的,特别是我,在老人身边的时间太短了。不是在山里,就是在沟里,天天围着蜂转,能见妈几回?

下一站,辽宁锦州。荆条花正旺!锦州的荆条花谢了,再去海拉尔采油菜花。海拉尔过季了,又去呼伦贝尔草原。草原的荆条花开得迟,一望无际,花海染黄天边。

可以说,我走的是一条闯关东的路。路程远,人受罪,但为了好蜜都值得。打药厉害的地方不能去,一去蜂全死了,还不能找人家说什么。你养蜂为挣钱,人家种地也为挣钱。不是这个理儿吗?人家说我地里的虫子起来了,你能不让打药吗?

锦州的荆条是野生的,海拉尔的油菜不长虫。我踏遍万水千山,就为寻找干净的花。永和的槐树是野生的,酸枣也是野生的,这些都是最放心的蜜源。

特别是永和的槐花,漫山遍野,取之不尽。这里没有工业,没有污染,没人打药,保证了蜜的纯净。槐花蜜色香味俱佳,放上三五年都不会结晶。看上去清,吃进嘴稠。永和的土地贫瘠,但槐花偏偏在这里绽放如雪。老天公平,泥土有爱。现在,永和不仅槐花蜜名声在外,槐花饼、槐花茶、鲜槐花也纷纷进入市场。朝闻槐花香,午食槐花饼,游客蜂拥来,农家乐开怀。天赐商机,百姓勤快,脱贫路上槐花满山迎风摆。

李老师,我带着蜂,追着花,在回永和采槐花蜜之前,帐篷扎在云南红土地上,一扎就是上百天。油菜花黄,蚕豆花香,月亮照在山坡上,山下小河淌。

然后,湖北,河南,跟着节气,寻花酿蜜。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唯有养蜂人,夜夜帐篷歇。

大地走遍了,人困狗乏了。

冬天过去了,春天又来了。

永和的槐花开了,漫山遍野!

养蜂人回来了,回到家乡赶槐花。

回到了家,见到了妈。泪眼望着泪眼,泪花连着泪花。

李老师,你不知道,当初我养蜂就为了她老人家。我父亲很早就撒手西去,妈一个人拉扯我们长大。我早早学会了开车,在物流公司拉货。多陡的坡都爬过,多险的路都不怕,起早贪黑为养家。后来,妈身体一直不太好,跑了几个医院都查不出原因。有人跟我说,给你妈喝点儿蜂王浆试试。我不信,医院都看不明白咋回事,蜂王浆能管用?可为了我妈,我还是去买了蜂王浆。想不到喝了两盒,我妈说身上有劲儿了。我突发奇想,如果我学会养蜂,我妈就能经常吃上蜂王浆了。

我提出改行养蜂,家里家外没一个点头的,说外行人养蜂,上去一个败一个,钱得赔光。我说谁天生是内行?还不都是学的。有个养蜂人跟我说,你也别养了,这个技术你学不到手。不如咱俩合起来买一辆车,你开车,我养蜂,赚钱对半分。我不干。他说为啥?我说,为啥你能干,我就不能干?再难不过铁杵磨针,这技术我学定了!

自打动了念头,我就上了心。

到哪儿去找师傅呢?

想来想去,眼睛突然一亮,哎,我运的货里也有蜂啊!托运人就是养蜂者,他们不就是现成的师傅吗?

我开始较上劲儿,谁找我运蜂,我就让他教我。我边赶路边听讲,一招一式记在心里。有时候,一讲一宿,讲的困了,听的没够。他们反过来跟我叫师傅,说师傅,我两眼都睁不开了。我说好吧,你们先睡会儿,醒了接着讲。我发现,一讲到关键处,他们就困了,要么就给我戴高帽,说你真聪明,一教就会。我把车停下,说我也困了,得找个地方睡两天。他们一听着急了,说要赶季节,车不能停。我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话不见得没道理,没道理就传不下来了。可那也得清水浑水两边儿分!你是湖南的,他是四川的,我是山西的。全国这么大地方,这么多蜜源,不见得咱们就扎堆。你们不是也说了吗,现在是荆条花开的时候,有人去了邯郸,有人去了承德,还有人去了北京密云。这些地方都有花,各采各的,互不干扰。如今,咱们碰上了是缘分,你们把技术教给我,我感谢你们。往后,各走各的路,各放各的蜂。我不会夺了你们的饭碗,你们也不会因为多了一个我就没饭吃,对不?他们点头说,对着哩。

就这样,我学会了养蜂。

我离开物流行业,养起了蜂。

古人说,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

我是:不养不知养蜂难,养起蜂来破了产。

一上手,接连失败五年,赔得底朝天!

各种原因:掌握不准花开时节,追不上好蜜源;技术不过硬,关键时候掉链子。

在最落魄的日子里,借了人家的钱,没还又去借。可是,没办法,还得伸手。一分钱难死英雄汉,没钱走不下去。

媳妇哭成泪人。我说别哭,养蜂场不相信眼泪!

没人能扳得动我这头犟牛,走到天黑也不回头。

就在这时候,扶贫的好政策下来了,旱天得雨救了我的急!

我拿上扶贫款,重打鼓另开张。总结经验,四处求教,一下子来了个大爆发,当年就挣了六十万!

我提上蜂蜜,带上烟酒,挨家还钱。

养蜂这门技术,就是到了九十岁,还要学。总想我这水平可以了,那就错了,就失败了。要每天学,每天问,千万不能牛!蜂飞出窝才能把蜜采回来,可有的蜂飞出去就回不来了,和人一样,病了。这个学问不是一下子就能掌握的。

话说回来,蜂又是最听话的。它们组织纪律性特别强。你不用说赶快干活儿去,它们自己就该干啥干啥了。我最瞧得起它们,觉得它们跟我一样,用不着谁说啥!

我养蜂,吃尽苦中苦;蜂采蜜,同样吃尽苦中苦。

蜂王产下一个卵,二十天这只蜂就出房了,就锻炼翅膀认家门。没过两天,就开始干活儿了。蜂最多能活六十天。从生到死,差不多三十天都在干活。干完就老了。科学家说,蜂的一生,飞行距离是地球的三圈半!为了给生活带来甜蜜,它们就是这样辛苦,一想起来我都会流泪。我心疼它们!

养蜂怕失传。我很希望自己的孩子也来干。儿子说,让我先出去闯荡一番吧,有了社会经验再回来。我说也行,你去闯荡吧,爸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我还指望你帮我出一本养蜂的书,让想干这行的跟我的书走!

养蜂,让我苦,让我乐,让我脱贫致富。

我的两个孩子都念了大学,是我用一瓶一瓶的蜂蜜供的。我媳妇说,你们还想念书,我们接着供!

李老师,你知道吗?我的名字还是我妈给起的呢。当年起名字,妈说,就叫福平吧,把福装在瓶子里,一生就安稳了!

没想到,如今我真的把福装在瓶子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