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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冬天

来源:南方日报 | 范蕾  2019年12月05日07:17

1996年来北京上学之前,我一直生活在一座南方小城。那里的冬天,白天阳光像小猫的绒毛一样细碎温暖,夜里的寒气却能让被窝里的人失去挪动分毫的勇气。冬与春的交界线漫长而模糊,甚至让人有些不耐烦。

带着这样的认知来到北京,第一次和北方的冬天短兵相接的我,被十一月里凛冽的北风打得措手不及晕头转向,还曾发生过跟着一群同样慌乱懵懂的南方同学在学校便民市场抢购毛裤,由于现场过于火爆,来不及细看,结果买回来发现是条男裤的乌龙事件……

和一年四季绿意盎然的南方不同,一场秋风,北方的树木就被扒掉一层衣裳。刚进初冬,一夜北风呼啸,所有的树就枝桠尽秃,整座城市只剩下灰扑扑的水泥森林。而下雪虽然有意思,但最初的新鲜劲,很快就在随之而来的满地泥泞举步维艰中消失了。对于即将在这里展开四年大学生活里漫长的冬天,我不是不绝望的。

转折发生在那年十二月的某个周日的午后。我和几个同学在南池子附近的咖啡馆小聚,听完一首钢琴曲,我们出了门,向南走了一段路,来到长安街边。其时朔风猎猎,风里隐隐裹挟着细微的冰渣子,不时打得人脸刺痛;而头上是蓝得澄澈透明,仿佛质地坚硬的天空,像一幅巨大的玻璃穹顶。长安街四下无人,路边堆着积雪,白金色的阳光没有温度,在阳光下灼灼发光的长安街一直向极远处源源不断地延伸,仿佛要与天空接壤。那一刻,踏入这座城市不久而生的小忐忑、小茫然,忽然就被更加巨大的无畏与欢喜覆盖了。北方的冬天展现了它的严苛,也暗示着它广阔下无限的可能,让我这个来自南方的少年,为之心折。

在后面的许多年里,我和北方的冬天一点一点熟悉起来。我见到过它狂暴时的寒风怒号飞沙走石,也见过它细雪初停宁静晶莹的夜晚。刚毕业时租住在超过二十年历史的老民房,北风从陈旧的门窗呼呼往里灌的时候,我咬牙切齿地恨过它;后来和爱人在冬夜里把酒言欢的时候,我又觉得要感谢这严寒,是它把我们驱赶到一起寻求温暖。

转眼之间,我已经在北京生活了二十多年,大大超过了在南方故乡的日子。北方的冬天对我来说,已经是多年老友了。我对它熟悉得就像自己的脉搏:我准确地知道什么时候该对衣橱和被褥举行换季典礼,什么时候应该检修好暖气,在零食盒子里存满奶油曲奇和大块的榛子巧克力——漫长冬日里,它们是我安全感的重要来源。

今年北京的冬天来得似乎比往年要晚一些,十一月中,略有厚度的外套也就够了。某个暖融融的午后,我准备到写字楼外面溜达一圈,刚进电梯,听见两个姑娘在闲聊。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今年冬天来得晚,我什么时候才能穿上新买的大衣啊!”这一个用带着一点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回应道:“可不要那么快!北方的冬天太讨厌了,灰扑扑,冷冰冰,简直像那种四十多岁的老女人。你喜欢四十多岁的老女人吗?”

电梯里那个真正四十岁了的“老女人”忍不住讶异地望了过去,那是两张特别年轻,目测不超过二十五岁的脸庞。她们被这句话逗得前仰后合,完全没注意到我。电梯到一楼停下,她们和我前后脚出去,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站在耀眼的秋阳下,我还有点愣神。有点懊恼没有拦住她们说几句话,又很清楚其实什么也不必说:不必说四十岁的女人还不老,也并不灰扑扑冷冰冰;不必说北方的冬天并没有那么讨厌,它有许多温柔可爱的地方,只是你们尚未发现。

年轻就是这样吧,理直气壮地以为世界就是自己看到的模样,有着自以为是的非黑即白。曾经的我也是如此。但随着年纪渐长,经过更多的人和事,我明白了那时候的浅薄与轻狂。

四十岁的女人和北方的冬天,似乎也确实有不少相似之处吧:走到了路途的后半程,不复最鲜艳的颜色,面对世界收起热情天真的面孔,审慎得几乎有点冷淡。

她见过春夏的流光溢彩,经历过秋天的收获与凋零,一生里最重要的爱与恨都已尘埃落定,不太有什么能引起她内心的波澜。但如果你走近她,了解她,会在不经意的时刻,看到她不为外界眼光干扰,怡然自赏的美,和藏在淡然下,偶尔流露的热情。

那是要跋涉过人生的四季和山水,才能看到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