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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文课

来源:羊城晚报 | 刘江滨  2019年12月04日07:43

10岁那一年冬天,我和母亲随父亲开始在县城生活,我转学到北牌小学上四年级。

班里一半是本地的孩子,一半是县直单位的干部子弟,从穿衣打扮就能看出截然分明的两类。那些干部子弟,无论男孩女孩都很洋气,外罩的确良褂子,里边穿毛衣毛裤,有的还将一条雪白的口罩吊在背后。我虽然属于干部子弟,但来自农村,和那些本地孩子一样土里土气,一身粗布衣裳,套着棉袄棉裤,臃肿得像狗熊,棉袄不附身,对襟朝前撅撅着。我初次转学到县城,眼拙胆怯,更显得呆头呆脑。

班主任兼语文课老师姓郑,本地人,个子瘦高颀长,白净脸,脾气不太好,说“干啥”总说成“嘎”,他一拧眉说哪个同学“嘎”,那个同学立马就木在那里了,像老鼠见了猫。几次见郑老师说“嘎”,尽管不是说我,我也慌慌的,害怕。但是郑老师课讲得真好,很投入,神采飞扬、活灵活现的,有时讲着讲着还哭了,弄得底下唏嘘一片。

这天是语文课,郑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让大家写。我有点蒙,啥是作文啊,我在村里上学从来没学过、也没写过啊。但我不敢跟老师说我不会,我怕老师眉毛一拧说“嘎”。那就瞎写吧。题目是什么,如今我已想不起来了,但写完之后我在末尾留的几句话仍然记得清清楚楚:“老师,我不会写作文,写得不知对不对,请您指正。”下课的时候,我心里忐忑地把作文本交到讲台上。

再上语文课的时候,郑老师抱着一摞作文本上了讲台,说,这次作文写得最好的,他顿了顿,眼光瞟向了我,手一指:就是这个新来的同学。“唰”地一下,教室所有的目光都朝我投来,我有些猝不及防,完全没有想到,脑袋嗡的一声,一张脸立时涨得发烫,呆愣愣地手足无措。接下来,老师开始念我的作文,我的身体不停地颤抖,手心里汗津津的。老师念完了,说,还有呢,最后把我留下的几句话也念了,引起哄堂大笑。

而今想来,这算是我第一次公开“发表”文章吧,尽管读者只有四五十人。那几句留言,颇像投稿时给编辑的客套话。不管怎样,从此我喜欢上了语文课,同学们也喜欢下课后主动找我玩了。我依然眼气城里孩子的洋气,但家里条件不好也没办法,至少语文成绩好让我打消了乡巴佬进城的自卑感。

其实,我第一次写作文就撞了头彩是有原因的。虽然我以前一直在农村长大,但“阅读”并不比城里孩子少。父亲是教师出身,后来在县文教局工作,每次回家他都会带一摞子报纸回去,还有一些杂志,这些当然不是让我看,是给母亲糊墙、糊窗户、打袼褙用的。可我天生与文字有缘,见了这些报刊,上面还有照片和图画,就看着玩,久而久之竟学到了不少东西。我和母亲去县城父亲那儿或赶集的时候,一定会去新华书店买几本连环画,记得有《闪闪的红星》《小英雄雨来》《鸡毛信》《小兵张嘎》,等等,自己看完了,还要给村里的小伙伴们边看边讲,甭提有多神气了。所以,虽然是第一次写作文,也能够照葫芦画瓢对付一气的。

后来语文课一直是我的最爱。朗读课文、解词+造句、分析段落大意、总结主题思想,每一个环节对于有些同学来说可能枯燥乏味,对于我却是津津有味。尤其是作文每被老师念一次,那一天就成了我快乐的节日。我还喜欢朗读,朗读是语文课的最大特点,没有朗读哪来的“琅琅读书声”?直到今天偶尔走到学校外面,听到教室里传出的整齐洪亮的读书声,依然感觉十分亲切,那声音带着稚气,充满朝气,如银瓶乍破,如珠落玉盘,如翠鸟初啼,不是天籁胜似天籁,是人间最美妙的乐音。

有一次语文课令我终生难忘。课本里有一课是《东郭先生》,这个故事大家都熟悉,讲的是战国时期有一个东郭先生,很迂腐,救了一只被猎人追杀的狼,结果狼反而要吃他,他让路过的一位老农评理,最后老农设计打死了那只狼。郑老师按照正常的课程要求讲完了课,别的同学下课了,他把我和另外几名语文好的同学带到他的办公室,神秘地告诉我们,他把《东郭先生》排成了节目,一个短剧,叫我们几个分别饰演其中的几个角色,秘密排练,一个星期后在语文课上演给全班同学看。郑老师分派了角色,把东郭先生给了我,让我们分别抄了台词,讲了怎么演,叮嘱大家保密。大家都很兴奋,有一种电影里地下工作者的感觉。之后一放了学,我们几个就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偷偷排练。一周后的语文课,终于在班里响了一个“大炸弹”,把全班同学都“炸”晕了,天啊,语文课还可以这样上,太有意思了啊!

几十年过去了,每当想起小学时候的语文课,想起那个瘦高个、白净脸、说话总爱把“干啥”说成“嘎”的郑老师,想起那次有趣的《东郭先生》表演课,心中总会盈满温馨。人的一生,有许多事情都是机缘巧合,有时一句话、一个人、一堂课,都有可能是点燃生命、照亮旅程的火种,值得一生去回忆,去珍惜。